云层是揉皱的宣纸，一缕缕蚕丝似的灰白从东方的天际漫上来，只有东南边的日头还倔强地露着半张脸，金芒刺破云隙时，倒像是给灰幕烫了几个焦黄的洞。
江浔知看着棋盘对面的人手执黑子，却悬在指尖，迟迟不落，开口问道：“今天代大人下棋，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何事烦恼？”
代大人没有说话，打定了主意将棋子放在棋盘上。
江浔知用折扇轻敲棋罐，气定神闲，微笑着将一枚白子放到棋盘上，顺势捻走几枚已经被他阻断’气’的黑子，然后‘唰’的一声打开扇子，阳光透过树叶投下光斑，上面的‘立身请命谋太平’仿佛发着光。
“承让承让，又吃掉了代大人几颗子儿。”
代大人眯起眼睛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向高悬天空的火球般的太阳，神情凝重地将身体前倾约15度，行了个欠身礼，轻声说道：“老朽技不如人，认输了。”
江浔知拱手回礼，“承让。”然后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捡到各自的棋罐里，“就算代大人不说，我也能猜到一点，很多地方滴水未落，百姓死伤无数，活人祭祀屡禁不止，太子领命去治理鄄州，可短短几天，不幸被歹人迷惑心智，竟然说有神女赐福之事，竟然还想让皇上以国师的位置许之。”
代大人叹息一声，“不止太子被迷惑，连我那孙儿竟然也对‘神女’一事抱有幻想。”
江浔知放下手中掂着的棋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问道：“代雪青也相信神女一事？”
代雪青从小不爱读书爱武艺，向来不敬神鬼，一心只认人定胜天，刚满十五岁便偷偷隐瞒身份参军，后来因为突袭西狄，活捉皇族有功，便封了小侯爷。
江浔知叹息一声，“所以皇上也信了？”
代大人缓缓抚了抚胸前的须髯，“太子自小便跟着皇上打天下，父子君臣，太子的话，皇上自然会信几分。”
封建王朝的皇家，先君臣，后父子，而皇上楚清秋和太子楚宁珺可说父子君臣，便知道父子情深，不似其他皇上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江浔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以后感叹一句，“皇上和储君关系和睦，是百姓之福。”
代大人：“你今日来找老夫，不是简简单单下个棋这么简单吧？”
江浔知：“唉，还以为我演技不错呢，谁知道还瞒不住代大人的眼，丞相这两天又有了新动作，我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这不就是来让代大人给点安心的嘛。”
代大人：“《庄子·让王》有句话说得好，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丞相虽在景国朝堂，暗中依旧为凌国谋划复国大计，
凌国向来尊崇神鬼一说，丞相面对见过太多祭祀导致的悲剧，所以一直致力于废除活人祭祀一事的当今皇上，无计可施，现在有了太子一事，他自然不会放过。
可当今皇上对内恢复生产，减轻赋税徭役，恢复土地归属，抑制商业势力，稳定了民心，百废待兴；对外加强军队建设，调整军事布局，兴建防御工事，使周围虎视眈眈的国家不敢动手，
等假以时日，时机成熟，肯定可以迅速清除朝廷中与前朝有牵连的官员和军事将领，通过驱逐、削权甚至诛杀等方式消除潜在威胁，重构权力体系。”
代大人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天真，万俟还真的以为凌国是因为求仙拜佛不诚心导致灭国？他还真的以为偷藏亡国公主，万俟家的子子孙孙就可坐上龙椅，高枕无忧，享受天下的供奉？”
江浔知大惊，“代大人，前朝余孽不都畏罪自杀了，万俟家竟然偷藏个公主，其心可诛啊！”
代大人看向东方，“我既然现在说出来，那就是亡国公主已经死了，可我认为万俟家谋划绝对不会放弃。”
“我曾经以为万俟老匹夫是真的忠心凌国，还替他辩解道不同，没想到竟是私藏祸心，满朝文武都有他的人，名声他想要，皇位也想要，哼，美得他，”江浔知冲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还好皇上英明神武推翻了凌国，恐怕说不准现在还真的姓万俟了。”
代大人：“唉，他虽不忠诚凌国，也不诚心待景国，可确实有一定的能力，也培养不少人才，一时也动不了他，但不制止他，再继续让他的势力蔓延，恐怕王朝不改名，也会被架空啊。”
江浔知：“代大人，万俟老匹夫今天进宫，想让皇上答应请恩慈寺的高僧作法祈雨，还有将前朝的祭祀台重新打扫，告祭苍天。”
代大人默默地顺着自己的胡子，没有说话。
江浔知也不在意，“要我说，求神问卜，不如修建水库，平时不修渠筑库，蓄水防旱枯，反而临时抱佛脚，抱得明白吗？”
代大人：“太子请神女，丞相献高僧，不争真材实料，争得是百姓信仰，民心所向，以后大逆不道也可称为顺应天命。”
江浔知：“万俟老匹夫真阴险啊，如果真让他得逞了，岂不是……”
“变天了，要下雨了，”代大人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云雾，“只希望太子带来的神女，可以真有些本事在身上，不然到时候，太子的气势又要削缩几分。”
江浔知展开折扇摇啊摇，“代大人，我倒是感觉这个神女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太子派人加急送回来的水果，司农寺没有一个能认出来，连书籍上都没有记载，
番茄已经发芽了，以后能大量种植了，我一定要大饱口福，就是不知道太子说的土豆，亩产真能达到上千斤吗？如果是真的，天下就不会有饿死的百姓了。”
代大人站了片刻，又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炎炎烈日，满脸愁云地长叹一声：“天下之大，肯定有人迹罕至的地方，生长未知的粮食也有可能，浔知你看这日头热烈，把天上的云彩都烤散了，哪有将要下雨的迹象？但愿苍天有眼，”
“唉，就是苦了百姓了，如果真能找到有降雨的本事的人，哪怕让我升官发财，每天累到只能躺床上数钱，我也愿意啊。”
代大人：“？”
江浔知摇晃着扇子，“开个玩笑，不过说到有本事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个虽没降雨能力，但也是有见识的人，也不愿意和那万俟老匹夫同流合污，代大人有没有兴趣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