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暖律定定地看着高悠悠。
过了很久很久,仿佛经历了一对有情人的遇到、亲热、相杀、分离、再归于婚姻平淡的那么久。
也仿佛只过了一瞬。
只过了有情之人一见钟情所需要的那关键的抬眸的一瞬。
他终于抑住真情。
他只藏好了自己。
抬起了一双冷眸。
“你打定主意不怕我了?高悠悠?”
高悠悠漠然看去。
“你以为所有人都会和你一样地守规矩。”
“可规则素来由强者定,胜者改,你不想当,有的是人当啊。”
【这让人怎么演下去……】
高悠悠皱了皱眉,对方在演什么?
“只有相爱相敬的对手才讲规则!”
郭暖律只淡淡道:“既是你赌输了,且看看我接下来要拿的是什么。”
【不演了,直接给个惊喜吧。】
高悠悠挑眉:“……”
他在考虑自己该配合对方的演出还是嘲弄到底。
郭暖律收回剑尖:“你……听说过‘绕足香’么?”
高悠悠皱了皱好看的眉。
因为是一道刑具的名字。
外表看上去,它像是一种套在脚上的带有撩刺的链条,这种刑具常常用于刑部大牢,不管是多厉害的江湖高手多猛烈的腿功,用这种链条在脚筋那边绕一圈,这脚也就废了,这人也就从此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高悠悠随即生出许多的困惑。
这脑子有病的家伙……在心里说的是“惊喜”?
他曾经参观过盛京的大牢,看见那边的狱卒带着新发明的刑具去折磨可怜的重犯时,也是一脸狞笑地说惊喜。
记得有个人伦毒杀惨案,做儿子的给父亲捧上一碗毒汤的时候,讲的是给爹爹一个惊喜。
还有个帮派火并案,几个下属在一起把钢刀刺入帮主的胸膛之前在肺腑里会师合并时,红着眼睛大呼大喊的——也是给大哥一个惊喜。
这小子……现在说给他惊喜。
什么惊喜能比他的心声吓人?
而郭暖律似也没顾忌什么,直把他的足踝扯住,脱去白袜,露出纤细的脚踝和漂亮的脚趾。
他看这脚的一瞬间就定了一格。
好像看见了什么千万颗珍珠洒下来磨成粉化作的东西。
然后他漠然地握着,从低处仰视着看向高悠悠,明明是从低到高,却带着一股侵犯神佛亵渎圣子的挑衅,那模样好像在说——呦,你这么强,这么厉害的,还不是落在了我的手里?你的脚趾头被我捏着哦。
“你莫怪我。”
“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
“你不会死,我只挑你一只脚的脚筋,这教训或可使你记住什么才是真正的敌人。”
郭暖律冷漠无情。
郭暖律凶残可怕。
郭暖律就这么居心叵测地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盒子。
打开的一瞬间,高悠悠还没楞什么,结果可怕的郭暖律先愣住了。
因为里面只是一条细小的银链。
郭暖律皱了皱眉,看向高悠悠道:“我和县城上的狱卒买了刑具,他们和我说这是断脚筋的刑具来着,看来是骗了我……”
【惊楞的表情没出差错,顿住的动作非常自然,这段我演得这样好,我给自己打十分,高悠悠不知道会打几……】
“零分。”高悠悠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冷然道,“你这么烂的戏要是到台上让人拿去评分,我只会打零分……”
郭暖律忽然愣住。
这人……这人怎么把他的心思这么严丝合缝地接了下去?
会是巧合么?
心中的困惑不妨碍他面上的冷漠:
“若我是演戏,一开始就不会和你浪费时间,只是偶然被骗,谁都会有被骗的可能性,你看看你,长得这么美这么圣,也会被我骗到。”
高悠悠完全无情地戳穿道:“你来吓我挑脚筋,你就打算拿这种连狗都不要戴的链子?”
【——我会戴啊。】
高悠悠被这句忽然冒出来的心声给截得愣住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郭暖律,忽然沉默了下去。
【这是我按家乡的风俗手艺编的,不过技法差了些,第一次尝试不好看。】
【本想找个借口,逼你给我戴上。】
【你一定能借这个瞬间掐住我的脖子,然后借势冲破穴道而逃离的。】
【不过想一想,被你掐还是有点疼,还是算了吧……】
【这条链子,也算了吧。】
高悠悠:“……”
这家伙……昨晚上忙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事吗?
不就是第一次编链子。
不就是被尊敬的宿敌嘲讽丑陋吗?
不就是又被评价为狗都不会去戴吗?
高悠悠忽然很配合地瞪他:“说好的挑脚筋呢?”
郭暖律却没吭声。
高悠悠更配合地怒瞪他:“你这等无情之人,说话从来算数,哪怕这个刑具是坏了,你肯定也会用别的刑具去挑吧?”
郭暖律继续不吭声。
高悠悠一怒再怒而配合和提醒道:“你手上现在就有剑,你最后无计可施,肯定是会用这把剑去挑我的……”
郭暖律只默默收回了剑。
而且还直接解开了穴道。
然后面无表情地扔掉了那条自己精心编造的丑链子。
好像确实在扔掉一条连路过的狗都不要的垃圾一样。
高悠悠刚想说什么,结果对方只顾着低头往前走,完全没在意地一脚踩过自己亲自编好的链子。
像踩过什么随手可抛的情。
像抛掉一段随时可掷的心。
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高悠悠默默地看向对方。
他难过的只是一条链子么?
然后对方忽然停下。
【你已经看出来了对吧?】
高悠悠一愣。
对方却继续背对着他,在心里说。
【你从前把小无相山的大师兄刘循方当做是对手,把二师兄尹向闲当做是敌手,可等你当众把这二人打倒后,你再没多看过他们一眼了。】
【你这一生可有很多个宿敌,可只要你看尽他们,你就会迅速转移到下一个,你就是靠着这样不断地抛下他们,一步步变强的。】
【倘若有一天,你也看尽了我的招,你也会一路向前走,就像我踩过的这条丑链子,对不对?】
【因为我不会回头。】
【你更不会去回头。】
高悠悠彻底震惊了。
然后,他从对方心底听出一种释然的声音。
【可这样也不错。】
【我们之间总会有一个人会先往前一步,总要有人永不回头,我只需尽力而为,专注自身……】
【哪怕是断掉的,连狗不要看的链子,它被编织成的那一瞬,也尽力在这世上存在过了。】
“郭暖律,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郭暖律惊疑不定地抬起冷眼,瞥过去电光般的一眼。
这一眼厉得足够把人的面颊刺痛。
高悠悠只站直身躯,往前几步,怒瞪着他也怒看着他,说话如怒龙吐舌、抬眸似怒火四溢。
“你以为我一直往前,你以为我对那些路上的对手、敌人,从来都不回头的吗!?”
“大师兄刘循方在我初入门的时候帮过我,二师兄尹向闲在他空闲的时候教导过我,所以我找出了他二人招式中的破绽,是因为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果我不打败他们,这二人将来就会在更大的战场上吃亏、受伤!”
“可我事后去找过大师兄切磋,我空闲时去和二师兄交谈过,可大师兄一直沉浸在被打败的阴影里,他失掉了信心,二师兄一心只想着自身的荣誉和面子,他没有了决心。“
“我等了他们那么久……”
“没有一个肯追上来!”
这一声出自肺腑的愤怒而不甘的话声儿,像一团儿**滚烫的油直撞入平静的水面。又如尘封了多年的烈酒一次性灌入空置许久的坛中。
打得郭暖律目光猛闪。
他定定地盯着高悠悠。
高悠悠却在盯凝着他,那目光里竟有一种不寒而栗、遍生悚意的尖锐与笃定。
“你本来就很强。”
“但除了天赋以外,你更强的是心志。”
“你斗过这么多敌人,杀过这么多强者,并非因为你比他们都强横,而是因为……”
“……你不肯倒下。”
“……你不肯落后。”
他越说越冷漠,却也越说越坚定,像在磨一把钝久了的刀具,像在把一张厚厚的木削成薄薄的飞刃似的那样笃定。
“不过,我本来就比你强,这次落在你手上不过偶然。”
郭暖律终于在惊楞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困惑。
他莫名其妙地歪了头。
看向高悠悠。
看不懂了。
高悠悠在那一刻忽觉得——他歪脑袋的姿势好像一条瘸了腿的小狗,正努力通过摇晃脑袋以看清这个瘸了腿的世道。
郭暖律在慢慢地把歪掉的头摆正。
而他只以厉烈无比的教导者目光瞪了对方一眼。
“倘若有一日,我变得比你强得太多太多。”
“我会因为今日这一刻的慈悲。”
他看向对方,越发地冷厉且不屑地笑道。
“而更加大发慈悲地等你——追上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虽是个有病的,但病得很坚强,至少病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争气!”
“难道不是么,郭暖律?”
郭暖律只是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他。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他在这振奋人心的话语之中好像终于恢复了过来,回复直了身躯和脑袋,也回复直了气质。
冰冷而厉烈的气质。
他就好像忽然恢复了过往的杀手一般的冷静。
以讽刺的目光看向对方。
“你骂我有病?”
高悠悠皱眉:“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到这一句吗?”
“还有。”郭暖律冷冷道,“你还说比我强。”
“简直莫名其妙。”
“你受伤以后脑子也长洞了吗?你是哪里比我强?把人当猪训的前提是自己总不能当猪吧……”
说完,骂骂咧咧,讽讽刺刺地就关上门。
让难得一番赤诚的高悠悠陷入了莫大的被辜负的愤怒。
和十足的困惑。
他几句话都能让对方动容,怎么这一段闪闪亮亮的金玉良言却不能让对方想明白?
难道这小子心情差极了,还是吃软不吃硬,还是太过自我和愚蠢,以至于根本就听不进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方才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高悠悠的目光一阵空白。
这家伙关了门都不走,导致他隔着门都听到那强烈心声了。
【但他怎么可能察觉到我的那些微妙情绪,难道擅自变得聪明了吗?难道他的脑子真的是被雷劈过,开光了?】
高悠悠的嘴角竟然开始有点抑不住了。
却不是因为搐动。
而是润出了一丝世所罕见的、绝代稀有的,就如庙里受千年香火供奉的菩萨端然一坐,在某个凡人朝拜的一瞬间,发出的且露慈悲且露凡心的那一笑。
【可就算能察觉到我的情绪,以他这可怕的性格,从来也不会说这么多鼓励肯定的话的……只怕就连和师兄弟姐妹也不会说这么多吧……】
【这说明什么?】
高悠悠难得地松了一口许久未曾舒的气。
感觉这小子好像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
【说明他对我早就有难以启齿的感情啊!】
高悠悠的脸像瞬间裂开。
【否则他为什么如此配合我演戏,我自己都快演不下去了。】
高悠悠的脸蛋忽然扁得如一千斤重一万尺高的榴莲滚过以后再滚回来。
还没想完,对方忽然回了头,一把推开了门,以冰冷高傲的目光看向高悠悠。
【高悠悠你……】
【你要是有难以启齿的感情……】
【那你就继续难以启齿下去吧……】
【我是不会屈服于你这美丽的淫威的,除非你现在就……】
沉默赫然断在一声怒吼的爆发:“……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郭暖律沉默地瞪着他。
……
可我一句话都没说哎。
本来想写剧情结果又写成了沙雕情,明天6点继续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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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