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又在心里说一坨坨不可名状的话了?
他在这儿观察我多久了?
半醒半睡的高悠悠勉强睁开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个人。
可只有一个模糊得如同纸片圈成的轮廓映入眼帘,只那几分熟悉得过分的冷言还在耳边徘徊。
眼皮有些沉,眼前依旧有些恍惚,身体如一片儿漂浮在水上的落叶,有些部件像是自己的,有些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知觉半脱半离,可见伤仍在烧,血未曾愈,如今应该还没过去一天,至少没给够复原时间。
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离开小无相山太远,这一处窄小房间该在五十里内。
既如此,高悠悠只模糊地感受了一圈周围。
床褥新鲜柔软,房间窄小不大,背后的伤口似乎被仔细地包扎过,腿脚的知觉在慢慢回转,而手上……
等等,手上?
他猛然惊醒,看着自己这双杀人无数、漫尽血光的手,戳人脑壳子如戳豆腐,敲人宝刀如敲山核桃的手。
怎么会……
“铛铛铛”。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响,仿佛是细密的雨点声和急匝的手指敲在桌板上的节奏。
仔细看,那是一旁的郭暖律抱剑在手,背靠柱子,目光冷漠渺然地仿佛不把任何事任何人放在心上。
此刻他正用手指,细细弹着自己的剑尖。
“你这十根指头可恨得很,没被剁掉是我惜才而不是你幸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挣这些束缚。”
高悠悠只眯着一双眼以诡异的角度斜睨着他。
“……这些束缚?”
“觉得很难受,很屈辱么?”郭暖律头也不抬,语气漠然道,“你可以求我帮你解开啊。”
高悠悠只是看向眼前这双手。
绑他手的……首先不是坚实可靠的铁锁重枷。
其次也不是浸润马尿而变得异常坚硬的绳索。
甚至不是稍牢靠一点的布带与皮带。
而是……
松散绑着的青绿色宫绦发带。
连个死结都没有。
有一半忘记绑了都快掉下来了。
再不小心维持一下,发带都快散掉了……
你管这叫"这些束缚"……
你的脑子是不是塞满了你的脚趾头?
高悠悠“啪”地一下吧手上的发带和发簪一起捏断了。
然后伸出凌霜赛雪的一双手。
对准郭暖律,漠然道:
“重新绑。”
郭暖律疑心听错:“……什么?”
高悠悠漠然且傲然道:“你现在的人质是小无相山十大弟子的首席——‘神佛无相’的高悠悠,你想绑住的手是发得出‘无相随心指’的手,是险些十三次戳穿你喉骨,七次洞穿你心脏,五次挑断你手筋的手……”
“你既然要绑架就认真一点,你绑得这么敷衍吝啬……”
“你对得起谁?”
郭暖律冷眼一挑:“……”
【我对得起我的发带,我至少把蝴蝶结系得很好看。】
高悠悠冷厉地瞥他一眼:“你不绑?是不会么?”
“那我教你,我一句句说,你一步步来,傻子都学得会。”
郭暖律那森森寒寒的目光像一下子沉了下来。
“堂堂小无相山首席,这么响亮的人物还不是落在我手里?想教我做事之前,不看看自己凭的什么?”
高悠悠随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湛然神光,即便躺在床上也是一副目不可侵、身不可犯的姿态。
“我曾经帮公门擒拿过江南塞北一带的大盗大贼,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拿捏得住他们……”
“你既打算囚我在此,你束缚我的规格不能比一般的江洋大盗要小,点穴封阻是最起码的,刑具枷锁要一应俱全,另外你理应日夜坚守……”
郭暖律挑了挑眉:“……你?”
【你是不是有一些奇怪的癖好?】
【虽然你长得还不错,但要是有这样的癖好,我建议你还是别找我,自己找堆绳子,然后坐上去……】
高悠悠奇怪地看着他,坐上去干什么?
【然后用你的雪白大屁股去狠狠殴打绳子吧,美丽白痴!】
高悠悠冷瞪他一眼:“……你有病!”
他骂得好看,使郭暖律也眯了眯眼,像悬崖小花儿似的笑,如刀锋剑花在指尖转,说不出的好看,也说不出的锐气与杀气。
“擒你不过是前奏,杀你才是结局,若我是你就该想想,那时为何偏偏松开了手指,给了我擒杀你的机会……”
高悠悠狐疑地瞪他:“你真要杀我?”
郭暖律冷笑以对:“我真要杀你哦。”
这姓郭的小子……莫非是那种嘴里心里都说着真诚漂亮的话,漂亮到几乎可以把自己都骗了,其实手里很下得了狠招?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他就很让人放心了啊。
因为之前矛盾的地方就能解释,宿敌的位置就可保留,高悠悠甚至还能大发慈悲地——去接受他心里的一些怪话。
我这认识一年的宿敌,绝没有故意地表里不一,对吧?
他只是性子扭曲,喜欢偶尔发癔症,经常偶尔,对吧?
他想到此处,便也配合地问:“你现在还未杀我,是因为有话要问我?”
郭暖律无所谓地继续弹剑尖:“我有两个问题,问完就干。”
“第一,为何在小无相山上躲了半年都不下山?”
“第二,和我决斗的时候为何分心?”
这个真不好说。
心声这种东西,说出去了,对方不信的话,顶多只嘲笑你,但若对方信了,那完了,这世上有两个疯子了。
高悠悠实实在在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扔回去。
“两个问题,我也问你。”
“……说。”
“那时你为何收剑?”
他目光灼灼,死也不放地盯凝对方。
“你见我之前,准备好的又是什么?”
话音一落,郭暖律几乎是有些诧异且震惊地看向对方。
然而,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他已掩藏好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杀气腾腾、麻木不仁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这些怪话,你不打算说点真的?”
高悠悠不言不语。
“不说就算。”对方目光淡淡道,“打个赌如何?高悠悠。”
“这里其实是一座高塔的顶部,正常逃生的路线已被我封死,你必须另寻出路下去。”
“你第一天逃出不去,我挑手筋。”
“第二天还是出不去,我挑脚筋。”
“第三天还逃不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
高悠悠忽然有些困惑地看向对方。
这家伙素来冷酷无情,可并不擅折磨人的。
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凶残可怕?
难不成这家伙直到今日才露出真实面目……真的是一个心里话与做的事儿完完全全相反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困惑,郭暖律只漠然道:
“在过往交锋里,你好几次差点以指风挑过我的手筋,你方才列举这战绩时时还挺骄傲,还挺惹我杀意的。”
“所以我就好奇,似你这样威严美丽却险恶,且喜欢把宿敌打成伤残的人,如果换做是你自己的手筋脚筋的话……”
“你愿意一赌么?”
威严之后的形容词太多了吧?高悠悠冷静地开了口:
“若我逃出去了又如何?”
郭暖律随意道:“你若逃得出去,你的伤势恢复之前我就不会去找你……等你好了我们再战,然后你不许再分心,也不准再留手,如此可好?”
有一种又冷酷凶残,但又很讲道理的诡异的温和势头……
高悠悠目光一凛。
答应了。
在对方转身出去之后,他陷入了十足十的沉思。
其实他知道关于郭暖律年轻时的一些传闻的。
他知道对方说话一直神神叨叨。
还知道这个人曾说过剑是他老婆。
所以他更知道的是,这家伙嘴上说的话本来就有一定概率是有病的、虚假的、不能作数、不可当真的……
但最起码是正常的。
正常的宿敌,正常的对手,正常的你死我活,正常的你一剑我一指,比如我把你的喉咙捅穿你把我的后方贯穿这种很正常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都不正常了?
为什么他表面看上去成熟冷锐得如一把削薄如纸的铁剑,心里的声音却像个拒绝说一切人话的童子?
为什么在那最接近生死的一瞬与弥留人间的一时,他心里竟没有怨、没有恨,竟然说的是一句……“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准备?
他真准备死在自己手里?
为什么要绑架他?
绑架他真的只是为了询问这些问题?
郭暖律真凶残到可以做得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这种事情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
高悠悠想知道。
他很想很想知道郭暖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听到的只有强烈情感的心声,对于具体细节却并不清楚,所以对方这些想法遗漏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块儿残碎的地图漏了一角,拼不出个整形儿。
他想知道更多。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必须知道——郭暖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代表着自己前一年战斗是否掺杂水分,这代表着自己的这些日子是否有错付,是否看错了人。
看清郭暖律。
看见他面目。
高悠悠在这一瞬间觉得,这甚至比他自己成功地逃出去还要重要。
当晚的郭暖律花了几个时辰,专做某些不为人知的事,且当时他觉得这一切已准备就绪。
他的笑容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上塔。
高悠悠仍旧在房间里。
端坐如神佛。
清冷如佛子。
还冷冷地睥了前来查询的郭暖律一眼。
“……你还活着呢。”
郭暖律的笑容已过渡了彻头彻尾的冷脸。
“你还在这儿?”
【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过赌约?以为我是和你玩吗?】
高悠悠横眉冷对:“按着赌约,你是不是要挑手筋了?”
他有逃生的本事。
哪怕留下来也能对抗。
只因他就要看看,他内心强烈要地看看,这家伙说的话是不是还算一丁点儿的数。
姓郭的小子,是不是那种内心全在说些漂亮话,其实手底下依旧可以凶残到不顾道德不讲原则的人?
郭暖律似乎是有些惊心的杀气阴霾在眼底积聚:“你以为我说假的?”
“我现在就挑真的给你看!”
高悠悠心中急剧恍然,甚至指尖已蓄势待发着一道风,只等对方……对方忽然拿出了一根儿小小的皮筋,戴在了自己那修长分明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用指甲盖,堪称优雅地挑了一挑。
“……”
“…………”
这在搞什么东西?
郭暖律面无表情地指着手上皮筋:“这是手上的一条筋,对不对?”
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我刚才在挑它,对不对?”
最后指了指自己:“合起来我就是在‘挑手筋’,是不是?”
高悠悠死死地瞪着他。
眉眼已开始微微绞动。
这家伙……
这完全就是……
郭暖律冷笑一声,故作谬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是挑断真正的手筋还是这种胡闹的挑手筋法,最终还是我来定义,你若一日不逃,就得一日活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恐惧之中……你今日是侥幸,遇上我的心情好,可是明日……明日你还能如此好运吗?”
【现场编造实在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只能说幸好圆上了,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相信了。】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不跑?】
【他为什么这么愤怒地瞪我啊?】
上章诉衷情,今天继续沙雕章,下章有很多剧情~明天6点左右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你跑不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