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达镇上已经是当天下午了。
和张叔这样的大人聊天比和夏邵明那样的小孩聊天有意思多了,一路上,夏乐和张叔聊的十分畅快。
夏乐很是喜欢张叔这个长辈,只可惜自己出生的时候张叔估计早就不在了。
但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有机会来见一见这些人。
张叔也是打心底喜欢夏乐这个小姑娘。
个子小小,说话软乎乎,但是却有着很多大人都没有的通透。
很多事情,他不用说太明白,夏乐都能了然。即使她没有多说,那双眼睛也能给他一定的回应。
这孩子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可惜了,如果不是今年的规定,别说留在绍华家里了,就是自己养着都好。
也难怪绍华会收留她。
两个人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张叔大手一挥,把夏乐带到了一个面摊子吃面。
清汤面条撒了几粒葱花,两个人看得都馋的不行。
夏乐一边学着张叔豪爽地吸面,一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吃!”
“那是,这家面摊子开了十几年了,味道那是真没话说,”张叔得意地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夏乐嘿嘿笑一声,大口喝面汤。
这个时代的物价很便宜,张叔付了三毛钱给老板,就领着夏乐往目的地赶去。
果然如夏绍明所说,那个地方离他们去过的布料铺子并不远。
路过铺子时,夏乐往橱窗看了眼。
棕色的外衣依旧静静展示在那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衣服上,美得像一副油画。
张叔注意到了夏乐的神情,突然地开口,问:“妮子,你不是肖园的人吧?”
夏乐犹豫了会儿,说:“对,不是。”
“我看也不像。”
夏乐不敢多接话,她和这个时代的人比起来,还是有明显的不同。
“等会儿如果有人问你是不是肖园乡的人,你就说是,明白吗?”张叔交代道。
夏乐会意,乖乖地点点头。
随着张叔的一句“到了”,夏乐拿掉头上遮住视线的草帽,定睛一看,面前是一栋两层的砖房。
砖房很旧,墙体有是肉眼可见的裂痕,外围的铁栏锈迹斑斑,各个刷了黄色漆的房门漆都脱落了一大半。
旁边有个牌子上写着“收容所办事处”。
张叔走近看,门并不是虚掩的,各个房门都落了锁。
“有人吗?”张叔对着二楼大声喊。
不一会儿,有个大婶穿着拖鞋走了出来,站在二楼走廊往下看他们俩。
“我说谁呢,老张啊,好久没见你来了。”
“燕姐。”张叔喊道。
大婶的手往上挥了挥:“快上来吧。”
夏乐跟着张叔上二楼,张叔介绍道:“这是这里负责登记的大姐,东北人,人比较直接,你喊燕婶就行。”
夏乐“嗯嗯”一声,开始思考到时候怎么编自己的身世好。
燕婶就站在二楼楼梯口等着他们,一见张叔两个人就开始客套寒暄。
等他们寒暄了几句,燕婶就领着他们往里边最大的办公室走去,这时,她注意到了默默跟在后边的夏乐。
“这娃娃挺水灵的,咋成了孤儿啊?”燕婶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张叔叹了口气:“是呀,也是苦命的孩子。”
燕婶也跟着叹了口气:“唉,作孽呀。”
夏乐不知道燕婶叹的什么气,不解地看向张叔。
张叔没有注意到她的疑惑,脸上仍是一副沉闷的模样。
他们二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人看到苦难者,往往会有同情心。
这种同情心,有一部分是来自人类固有的共情能力。
夏乐不知道的是,燕婶曾经有个美满的家庭,然而就在她的女儿像夏乐这么大时,正逢东三省沦陷的那年。
丈夫为了保护她和女儿,死了。
女儿在逃亡的路上生了场大病,没有保住。
后来,她虽然活了下来,一路奇迹般地逃到了南方,但是她每天都活得生不如死。
直到被安排在这里工作,帮助无家可归的小孩们,她的内心才逐渐归于宁静。
是以看到夏乐,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张叔听队里的人说过燕婶的过往,所以没有再多说免得引她伤心。
“你们来晚了一步,送孩子的队伍前脚刚走,”燕婶端了两杯茶水放在桌上给二人:“喝点水,解解渴。”
“还是晚了一步啊,”张叔嘴上这么说着,神情却没有丝毫的过意不去。
夏乐很难不怀疑张叔是故意带她去吃那碗面条的。
“没事儿,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有人送孩子来,”燕婶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纸和一支钢笔,问:“小姑娘,叫啥名啊?”
“我叫……”夏乐略作思考了下,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大名:“乐乐。”
“乐乐,姓什么?”
“我忘了。”
燕婶抬头质疑地看着夏乐,张叔见状摇头笑道:“你看这孩子,傻愣的,哈哈。”
“多大了?”
“十一岁。”
“是肖园乡的人吗?”
“是。”
“家住肖园哪儿呢?”
“……”
一时之间,夏乐的大脑死机了,嘴里不自觉断断续续说了个地址。
直到所有资料都填完了,燕婶去收拾材料,张叔才拍了拍夏乐的头,悄悄说:“你这妮子,脑子还转挺快,连那片荒地都能想出来。”
夏乐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叔,她刚才脑子一乱,说了小时候家里的地址。
那棵苍天古树的位置。
然而现在那里确实是一片荒地。
燕婶把装材料的柜门锁上,拿着一大串钥匙,对着夏乐说:“走吧。”
“去哪?”夏乐问。
“你暂时住的地方。”张叔替燕婶回答道。
夏乐脑海里立马想想到自己小学时住的宿舍,小小的宿舍上下床挤了八个人,除了一个狭窄的过道,连放桌子的空地都没有。
“那我就先走了。”张叔突然说。
夏乐猛然抬头,看到张叔对她笑了笑。
“家里还有老人家在等。”
夏乐想到了张叔说的养他长大的瘸子养父,懂事地点了点头。
张叔看夏乐那不舍的模样,走到了夏乐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他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放在夏乐手上。
夏乐一看,这是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泛黄的纸币,上边从右往左写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
想到今天吃的一碗面才一毛五,可知这十块钱是多值钱。
“张叔,我不能要。”
夏乐把钱塞回张叔手里,被张叔推了回来。
“不是我给的,是绍华给你的。”
夏乐愣在了原地。
“这应该是那小子一个月的工钱了,他向来不怎么攒钱,怎么突然能拿出这么多。”
夏乐明白,爷爷一定是去提前支的工钱。
以前家里人说过,爷爷年轻的时候要养活一大家子,他又是很舍得对别人好的,工钱每个月都花的不剩。如果遇到急事,他就会找人提前把下月的工钱支出来给他用。
夏乐一直觉得这是个坏毛病,但其实,这应该是爷爷在这个时代的无奈之举吧。
她捏着手中的钱,眼睛发酸,感觉到手心的份量有千斤重。
三人到了走廊上,夕阳正在下落,张叔几步下了楼,夏乐从二头的栏杆上探头看他。
他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寂寥。
夏乐喊道:“张叔。”
张叔立马抬头,笑着对夏乐挥挥手。
“张叔,保重!”夏乐笑着挥手。
-
燕婶领着夏乐,走向二楼的另一头房间,在门口试了好几个钥匙都没有打开门。
“奇了怪了,咋打不开。”
燕婶自言自语,直到把手上一大串的钥匙试了个遍都没有打开这扇门,她装过身来,盯着夏乐看。
夏乐被看得有些发毛,问:“怎么了?”
燕婶的视线望向远方的落日,说:“这个点了,今天应该也不会有孩子送来了……”
夏乐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燕婶开始向楼梯走去,夏乐自觉跟上。
到了一楼,燕婶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房间门,带夏乐进去。
房间很狭小,并不是夏乐想象中的上下铺,而是一张木板床,上边铺着一层麻布。
“今晚你就先住这吧。”燕婶指着床说。
夏乐点点头,只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像是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门了。
“姑娘,今天送了一批孩子走,好多人都休假了,晚饭到时我给你送过来。”
燕婶留下这句话就转身出了门。
夏乐试着到床上坐了坐,只垫了层麻木的床板十分坚硬,她再试着躺了躺,没有枕头,感觉也还行,能睡得着。
毕竟她也是从小住宿长大的,甚至有些大人还说睡硬的床对腰背好呢。
夏乐躺在这张床上,想到爷爷带着叔公打了两天地铺睡的是比这还僵硬的地板,后知后觉有点对不住他俩。
她翻来覆去,想着怎么才能快速回到爷爷身边,有些犯困。
感觉自己还没入睡,就被拍醒了。
夏乐看着面前的燕婶,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吃饭了,姑娘。”燕婶手中的碗里是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上面铺了一层咸菜。
夏乐应声坐了起来,燕婶顺手把碗筷放在了床上。
“我有急事,要离开会儿,你先吃着啊。”
燕婶扔下这么句话,就火急火燎离去了。
此时太阳快完全落到山后,四周暗得灰沉。
夏乐也没有多问,端起碗就开始往嘴里扒饭。
饭菜入口,咸得夏乐皱起了眉头,赶紧多吃几口米饭。
应该是现在人能吃得上的菜不多,刻意把咸菜做的咸了些的原因。
下午吃过了面条,现在夏乐并不是非常饿,她随意吃了几口就饱了。
感觉反倒还是很困。
于是夏乐把碗放在一旁的地上,重新躺下,头枕着手,进入梦乡。
-
再醒来时,夜半时分,耳边一片静谧,连镇上喧闹的各类声音都听不见了。
夏乐感觉自己是被冻醒的。
没想到这半夜竟然这么冷。
她起身,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没有任何的被褥。
感觉有点饿了,夏乐看向脚边那个她吃剩了一半米饭的碗,她拿了起来,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感觉身体热了些,夏乐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头,感觉自己异常精神,完全睡不着。
外边突然传来了打雷的声音,接着开始下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夏乐在里边冻得发抖。
她把当床垫用的麻布拿了起来裹在身上,还是冻得牙齿打颤。
大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夏乐开始有些担心起夏绍华和夏绍明。
那么个小破茅草屋,这种时候,会不会被这样的大雨浇坏了呢?
这么想着,夏乐似乎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她似乎听见了爷爷喊她“乐乐”。
完了,不会是冻得发烧了产生幻觉了吧?
“乐乐!乐乐!”
声音越来越清晰,夏乐猛然丢开麻布,冲了出去,打开门一看,一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雨幕里。
看到这边开门的动静,那个身影转了过来,和夏乐对视了上。
即使穿着蓑衣,雨也打湿了他的脸。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臃肿的蓑衣里似乎藏了些什么东西。
“爷爷!”夏乐忍不住大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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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