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的南城。
刚从冷气十足的出租车里钻出来的党星禾，瞬间被这热浪裹挟。
还没等额头渗出汗珠，心头那点因为面试而翻腾的紧张，让她深深吸了口气。
“最后一关了，党星禾，你可以的。”她低声给自己打气，捏了捏手中装着简历和项目经历的文件夹。
她看着眼前这栋涂满卡通涂鸦的高楼。
这就是“星芽萌物培育所”。
福利院长大练就的察言观色，加上大学跟着导师泡在萌物培育实验室的经验，才让她从几百个候选人里闯到最终面。
这可是国内最顶尖的萌物培育所，能亲手培育那些会卖萌的小家伙，是她从小就有的梦。
穿过旋转门，一股强劲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界的酷暑，让党星禾打了个激灵，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大厅不是精英办公楼的冷硬风格，地面还铺着浅粉色的软垫，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糖上。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在知道党星禾的来意后，指引她前往位于十二楼的A3会议室等候。
等候区已经坐了几位竞争者，有个女生正低头翻着《萌物培育手册》，手指在“团团情绪安抚技巧”那页划重点。
空调温度刚好，不冷不热，党星禾一直在心中祈祷。
她太想要这份工作了。不只是因为星芽的培育技术顶尖，更因为每次看到那些会撒娇的萌物，她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里，能每天和只会卖萌的小家伙打交道，比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研究数据要幸福多了。
“党星禾小姐在吗？请跟我来。”一位穿着得体套裙的HR助理轻声唤她。
党星禾立刻起身举起手，扬起一个微笑：“好的，谢谢。”
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HR助理推开A3会议室的门，示意她进去。
会议室不大，长条会议桌的一端坐着三位面试官。
左边的HR女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中间的技术总监头发花白，手里把玩着个掌心大的发光多肉球；最右边那位，一下就攫住了党星禾的视线。
他面前的名牌写着：培育二组组长 - 沈邵阳。
沈邵阳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穿着纤尘不染的实验室白大褂，里面是深灰色的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他正微微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柔软的黑发略长，垂在镜框边缘。
他整个人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让这房间的温度又低了两度，与窗外炽热的盛夏格格不入。
党星禾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词：阴湿男。
旁边的两位面试官相比之下看起来都和善许多。
“坐吧，党小姐。”HR女士先开口，声音软乎乎的，“不用紧张，就是聊聊你对萌物培育的想法。”
“各位面试官好，我是党星禾。”她稳住心神，落落大方地坐下，笑容依旧灿烂，但脑中有根弦已经绷紧。
那个男人，给她一种莫名的压力感。
技术总监也跟着笑：“我看你实习报告里写，你帮暴躁的绒绒喂过药？说说怎么做到的？”
党星禾开始有条不紊地说：“那只绒绒是细胞泡基因突变的，胆小怕生，脾气还大。我后来发现它喜欢听音乐，就每天放轻音乐，还把药液混在营养膏里，做成小丸子喂它。最后它居然会主动凑过来要了。”
她越说越顺，从怎么培育绒绒，到怎么肉眼观察团团的情绪。
HR女士听得频频点头，连技术总监手里的多肉球都忘了把玩。
她能感觉到两位试官眼中流露出的赞许。
就在党星禾觉得“稳了”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沈邵阳却开了口。
“党小姐，你报告里写，给三号绒绒调整营养膏配方时，把草莓成分从5%降到了3%，依据是什么？为什么不试4%的浓度？如果它之后突然偏爱蓝莓味，你怎么区分是口味变化还是身体缺蓝莓里的花青素？请说明你观察的行为指标和排除干扰的逻辑。”
党星禾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想过。
可是当时实验周期太紧，导师说“3%能让绒绒不挑食就够了，中间浓度可以后续再试”，至于口味和身体需求的区分，她只记了“看是否伴随食欲不振”，没细化到更具体的行为。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面试会问得这么细，比她导师还较真。
空调风刚好吹过，可党星禾后背还是渗出了冷汗，黏在衬衫上有点痒。
她深吸了口气，指尖抠着衣角，尽量让声音平稳：“沈组长，关于草莓浓度……我当时做了预实验，5%的时候绒绒会抢着吃，但吃完会轻微胀气；降到3%就没胀气了，只是吃得慢了点。没试4%是因为培育箱里的绒绒当时只有三只，样本量不够，怕数据不准……”
说到区分口味和身体需求，她又补充：“后来我查了资料，要是缺花青素，绒绒的小尾巴尖会发暗，而且会主动蹭蓝莓味的营养膏罐子；如果只是口味变化，小尾巴尖还是白亮的。我后来把这点补在实习日记里了，没写进正式报告。”
党星禾越说越紧张，感觉自己不像在面试，倒像在给饲养的萌物解释为什么没买它爱吃的营养膏。
沈邵阳全程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厚重的镜片隔绝了所有情绪反馈，让党星禾无法判断他是否满意。
这种未知带来的压力，比窗外的烈日更灼人。
接下来的问题更刁钻：“要是跳舞兰花总往窗边凑，一边叶片晒得亮，一边暗，不能挪花盆，你怎么办？”
“绒绒进化为团团后，进行初级学习，总是学不会‘握手’，反而总撒娇要你抱，你会换训练方式吗？还是继续教？”
党星禾把实习时攒的经验全掏了出来：“给跳舞兰花旁边放个小镜子，反射阳光到暗的那边，还能让它们对着镜子晃叶子玩。”
“先陪它玩十分钟，等它不黏人了再教，上次有只团团就是这样学会的”。
……
党星禾使出了浑身解数，虽然都给出了回答，但自我感觉远不如前两轮流畅自信。
每次对上沈邵阳那被镜片模糊掉的目光，她都感觉自己像被放在实验台上观察的样本，无所遁形。
终于，HR助理提示时间到了。
女面试官微笑着说了句：“感谢参加，请等候通知”。
党星禾如释重负，礼貌起身告别。她起身的时候，看见沈邵阳已经低下头看向一旁，大概是下一位候选人的资料？
走出星芽，重新投入盛夏滚烫的怀抱，党星禾却觉得比里面舒服多了。
她快步走到公交站，找到一个有树荫的位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在冷气房里出的冷汗，此刻被热风一烘，黏腻得难受。
她拿出手机，迫不及待地点开了那个顶着“喷香的垃圾堆”昵称的聊天窗口。
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带着满满的吐槽欲。
带刺的玫瑰：[瘫倒.jpg] 垃圾堆救命！我面试完了，感觉得分8.6，因为我有1.4了！
带刺的玫瑰：你知道今天遇到的面试官有多离谱吗？！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的，戴黑框眼镜，活像个给团团喂食都要算卡路里算魔怔的饲养员！
带刺的玫瑰：他说话一点起伏都没有，我听着都想打哈欠，又不敢！[瑟瑟发抖.jpg]
带刺的玫瑰：全程面无表情，镜片还反光。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真不中了！
……
发完这一长串吐槽，党星禾才觉得胸口的闷气散掉了一些。
她靠在公交站的广告牌上，望着马路上穿梭的车流，心里默默祈祷：求求了！让我拿到Offer吧！
公交车缓缓驶来，党星禾收起手机，挤上了车。
她庆幸地发现车厢后部还有个靠窗的空位。
她快步走过去坐下，窗外的热浪被车窗玻璃阻隔了一些，但阳光依旧霸道地倾泻进来，晒得小臂微微发烫。
党星禾习惯性地解锁手机看了一眼。
置顶的聊天框依旧安安静静，没有新的小红点跳出。
“可能在忙吧……” 党星禾低声自语，将手机塞回包里。
她侧头靠在微微发烫的车玻璃上，闭上眼，屏蔽窗外过于刺目的阳光。
垃圾堆。这个名字滑过心头，带来清凉的慰藉。
他是她初中时就“认识”的人。
那是一次在福利院的志愿者活动，也是一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午后。
她正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汗水浸湿了额发，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漫画书。
突然一个身影在旁边投下阴影，清朗的好奇声音响起：“你也喜欢看《进击的少年》？”
她抬头，逆着光只看到一个穿着志愿者统一T恤的轮廓，面容在刺目的阳光和时光滤镜下早已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充满了找到同好的惊喜。
仅仅因为一本漫画书，两个陌生的少年人在树荫下打开了话匣子。
从新番追到旧作，从角色吐槽到剧情BUG，惊喜地发现彼此的脑电波在二次元的世界里竟然如此同频共振。
活动结束，蝉鸣依旧喧嚣，他们交换了网络联系方式，像在闷热的夏天里交换了一颗清凉的薄荷糖。
从此，“喷香的垃圾堆”这个ID就成了她好友列表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们一起追过无数部番，隔着屏幕分享喜欢的角色，也一起吐槽过现实里的烦心事。
他是她二次元世界的同路人，是隔着网络可以分享一切、获得理解和安慰的树洞。
然而，也仅限于此。
他们再未在现实中见过面。
甚至连彼此的真实姓名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交换。
党星禾一直觉得，这样挺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生活要经营，有这样一个无需暴露真实身份，却能获得慰藉的“秘密基地”，是她在这个喧嚣的“现充”世界之外，一份格外珍惜的宝藏。
想到他，党星禾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车窗外阳光依旧猛烈，但心底那份燥郁被抚平了些许。
垃圾堆哪里都好。
他总能精准地get到她的点，温柔体贴，瞬间驱散烦闷。
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突如其来的emo，在他那里总能得到最熨帖的回应。
他懂她喜欢的每一个角色，记得她提过的每一件小事。
可是，有一点让党星禾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对着空气翻白眼，这家伙，就是个无药可救的阿宅。
她不止一次热情洋溢地发出邀请：“垃圾堆，漫展就在下周，一起去看展啊！”
屏幕那头总会沉默几秒，然后发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
“啊，那天我给我家团团预约了绝育手术……”
（党星禾：？？你什么时候养的团团？）
“咳，最近新游戏冲榜……”
（党星禾：你不是每次都抱我大腿吗？？）
“天气预报说那天有外星人入侵，不宜出行。”
（党星禾：外星人都不想抓你。）
死宅永远有理由。
党星禾对着窗外白晃晃的阳光，无声地吐槽了一句。
车窗玻璃映出她嫌弃又好笑的表情。
算了，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
她收回目光，至少，在她被现实里那个“阴暗潮湿沈组长”打击得快要中暑的时候，还有一个“喷香的垃圾堆”可以让她在虚拟世界里肆无忌惮地吐槽，并获得冰镇气泡水般的安慰。
这样想着，那点对网友“宅属性”的微词，被空调的风悄悄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