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开那张沉重的楠木椅子，周一横坐下来。椅背的镂空雕花抵着他后腰，触碰到一些冰凉。他好奇打量着四周，侧前面的红木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古玩，当中最显眼的地方供着尊紫砂弥勒佛，佛像眉眼含笑，平静注视着室内。
“这包厢布置的还真是雅致”萧潇轻声称赞。指尖抚过桌上的那片茶席刺绣，苏绣的松鹤纹在靛蓝色的缎面桌布上轻微凸起。手边那个奶白色的筷架，和田玉雕成小个的竹节，玉色润得好像还能掐出水来。
陈远把茶放在圆盘转桌，语气平淡，“不过是随便装修，想图个清静而已”
“哎，你可以不知道”李成却在座位里摇头，他拿下圆盘上的盏茶，顺带还往前挪了挪，“就这包厢里的东西，可都是他满世界给淘回来的，别的不提，单说那尊弥勒佛，就是他在苏州一老师傅那等了半年时间才求到的”
“半年”萧潇惊讶，她转头看到那尊弥勒佛想
李成喝了口茶：“老师傅一年就开两次窑，开春的时候一次，冬至再一次，开窑后的东西又得先送到寒山寺，请里边的住持大师傅开光，这一来一去，可不就半年了”
正说着话，穿青布衫的服务员推门，端来几叠子冷菜。刚拿下的青瓷盘里装着几片琥珀色的火腿薄片，旁边还有配法棍面包和小碟黑色的好像是酱的东西。
陈远指着刚上来的那道，“三年的宣威火腿，拿松针熏过的”
“这可以啊”李成夹起一片。
陈远笑笑，转身从小叶紫檀桌上拿来个精致的小木盒，又让服务员拿几个小碟。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七八样点心，每样中间都用油纸隔开，他用筷子把糕点从木盒取出来，再一一摆好。
“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就买了几样老北京的特色，尝尝看”他说，把小碟放在圆盘，一道道转到几人面前。
杨晔看着自己手前面的那两块豌豆黄，颜色干净，边缘也被切得整齐，底面还透出一片极浅的鹅黄。她拿筷子去轻轻一碰，带着湿润的糕体轻轻抖动却没有散开，只在筷子尖被带起一小点痕迹。
“这是豌豆黄”陈远看到杨晔在打量，他笑笑解释，“早年间从宫里传出来的，据说慈禧太后到夏天就喜欢吃这口凉的，御厨们绞尽脑汁才琢磨出这道点心，豆子要选玉豌豆，泡发的时间不能多也不能少，磨的时候得要用石碾子慢慢地去转，现在还能做这口地道的，整个北京城也找不出来两家”
“我知道”杨晔说。她夹半块到骨碟子里，筷子挑起一些，舌尖轻轻一抿。豌豆黄在接触到舌头的那刻就化开，细腻得尝不出一点颗粒。清甜的豆香在齿间蔓延，甜而不腻，隐约还能品到一丝属于桂花的回香。
“昭昭姐”藏在记忆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出现。
杨晔正靠在躺椅上看书，被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音惊动。她一愣，刚翻过的书页从指缝滑下，她抬头看向院门，只看见哥穿鹅黄色洋装的身影从门口跑来。
郑玥脸颊泛红，额头上还满是细密的薄汗，她怀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油纸包。
“慢点，当心摔了”杨晔合上书起来，她走过去，伸手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郑玥。
“你看”郑玥献宝似的把那油纸包递到杨晔跟前，外层的油纸已经被糕点沁出来的油脂浸出几个半透明的圆点。
郑玥说：“东街口隆盛铺子里师傅做的豌豆黄，我排了半个多时辰呢，快尝尝”
杨晔接过纸包，手摸上去还是温热，隐隐散发出清甜的豌豆香味。她小心掀开一角，金黄色的糕点被整齐码放，侧面还印有花纹，边缘发出油色，“你去东街了，这大热天瞧你满头的汗”
“嗯”郑玥点头，眼睛里亮亮的，“快尝尝，我记得上阳哥说你最喜欢豌豆黄”
她不等杨晔反应，立马就把包装拆开，摆在院里的石头桌上。
杨晔无奈笑笑，从旁边取来个素色的帕子递给郑玥，“先擦擦汗”
郑玥简单擦了几下，坐在石头圆凳，她又迫不及待地把糕点往杨晔跟前推，“昭昭姐，你快尝尝味道”
杨晔拿起一块，软糯但不松散的糕体，她掰下一小块，细腻的豆香味道在口间化开，带着似有若无的桂花蜜味，后调里竟还有点薄荷的清凉。
“这味道怎的和我先前吃的口味不太一样”杨晔惊喜，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酥软的豆糕裹着那股清淡的甜味，好像小时候额娘尝会做的豆糕，只是额娘做的总要再甜一些。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口”郑玥在旁边说，“就是可惜那隆盛铺子的老师傅明儿个要回老家，以后都吃不着了”
“之后总有机会的”杨晔说。
“对了昭昭姐”郑玥突然压低声音，她神秘兮兮的凑过来，“我来的时候听几个婆子说，东四街那有学生在组织游行集会”
杨晔闻言，她神色一凝，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一些，轻声说：“今早张妈买菜回来的时候也同我说了这件事情，说是天刚蒙蒙亮就看到几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举着横幅往那块去了，张妈说看那横幅上头的字，明晃晃的，瞅着就让人揪心”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的在院子内外都扫过一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敢小声的对郑玥说，“警察厅的人这些天就在几个大学堂附近转悠，这几日怕是要不太平了”
杨晔认真的看到郑玥，又仔细叮嘱，“你这几日出门也得当心，千万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凑”
郑玥点头，“我知道，前两天父亲也和我说了这件事情，他说哥哥不在让我千万得小心了，昭昭姐，你说那警察厅的人把学生抓走关起来，是不是要……”
杨晔轻轻叹了口气，她握住郑玥的手，“现在的局势谁也说不好，只要咱别出去乱掺合，看到人多就避着躲着点，应当没什么事情”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来，掀起她刚放在桌上的那本书，哗啦啦的书页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声犬吠，和从远及近的哨声。
巷口传来急促的急促杂沓的脚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金属配件相互碰撞发出嘈乱的动静，两人的身体同时僵住。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几下粗鲁的喝令，脚步声在他们隔壁停下。
有人用枪托重重地砸在旁边门上。
“警察厅巡查，开门”几下沉重的皮鞋狠狠地踹上门板，接着是更猛烈的砸门声音，震得门闩出响。
隔壁传出幼儿的哭声，下一刻，女人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声颤抖的传来，“我儿子是被拽着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少废话”粗粝的喝声打断女人的哀求。
院子里有重物被推倒地的声音，桌椅板凳被掀翻，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就是他，前两天在东巷带头喊口号的，就是他”有个尖利的声音发出指认。
“你胡说，我儿子不可能做的”女人不信。
“我没胡说，官爷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他”尖利的声音继续，还带了几分讨好。
杨晔和郑玥坐在院子里，她们沉默的听到从隔壁院子里传出的场面，皮靴踩在地上的碎瓷器，柜子木板被重重地砸断。
突然有人说：“找到了”
杨晔闭上眼，双手握紧。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年轻男人的抗议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痛呼和闷响，好像是遭到了什么重击。
“带走”随着声令下，女人的哭声陡然拔高。她小跑过去，试图拦住那就要被巡警拖走的年轻男人，“官爷我求求你，他是被人骗过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又是一声闷响，女人的哭声变成了痛苦的哀嚎。
“儿子，我的儿子啊”她声嘶力竭。
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杨晔睁开眼，看着对面的郑玥，郑玥也抬头看她，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郑玥的眼里是不甘心，不解，更是种深深的无力和没法给予帮助的懊恼和自责。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彼此都没有说话。
“杨晔，杨晔”李成的声音由远及近。
杨晔这才回神，发现包厢里的人都正看着她，眼里有疑惑也有关心，她捏紧手上的筷子，指尖微微发紧。
“东西太好吃，把你给迷糊住了？”李成笑着打圆场，又把那盘豌豆黄往杨晔跟前推了几分。
看到瞧着自己的几人，她低头抿了口茶水，温热的龙井带来些微涩感，却冲淡了喉咙口的那股滞重。
“想到些事情”杨晔抱歉的笑了笑。
夹起骨碟里还剩下的那半块豌豆黄，她轻轻咬了一口，放久了的糕体有点发干，可咬到的那会，熟悉的豆香味在唇齿中漫开，明明是香甜的糕点，可咽下去时，她却尝出了一丝苦味。
“这豌豆黄是挺好吃的”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陈远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会，温声说：喜欢就多吃点，我还准备了几分，一会带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