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冬天,那年的空气冷冽又干燥。
灰青色的天底下,剃头条子的铜盆晃荡出白光,剪辫子的声音在胡同口前后响着。穿枣红色马褂的晚晴遗老把他那条花白的长辫子发盘进瓜皮帽里,提个鸟笼出来溜达。洋学堂的少爷们已经梳起了三七分头,头上倒油的反光映在胡同口那家裁缝店的玻璃柜。
福隆寺前摆着两溜摊面,这边是檀木柄的西洋伞,那头是珐琅彩的鼻烟壶,前头后尾,还有卖水彩胭脂,墨方糕点什么的。
晌午的北京城人来人往,黄包车夫满胡同里的揽客做生意。几个七八岁大点的孩子抱着香烟架朝路过的先生和老爷们兜售。报童横冲直撞,大声嚷嚷着今早登在报上的几篇新闻,从张大帅在天津扩军喊到运动游行。
前门的火车站台传来几道汽鸣声,惊飞了城楼下的那群灰鸽子。鸽子成群结队的飞过箭楼,密密麻麻们的阴影投在一队刚出殡的仪仗上。
那时候,大概还算安静的,和后来的日子相比。
“叫你不听话,我让你跑,还敢偷东西了,谁给你的担子!”河边,穿着长马褂的年轻男人正用力地挥起手上那根鞭子,他狠狠地朝前头女娃的身上打去。他边打,边还吐出脏话来骂这个女娃。
女娃瑟瑟缩缩,她瘦小的身体被摔在岸沿那块洗衣石头上,手抓住洗衣石,就算这人走得再近,哪怕下一步就会踩在她身上,女娃也不敢后退。
身后的池塘,只要她稍微不小心就会翻到河里,被河水卷没。
她虽害怕眼前逼近的男人,可更害怕河水。她不敢死,也不能死,所以不管这人怎样打骂,女娃都只能忍住。男人骂骂咧咧,鞭子一下接一下的甩在女娃身上,她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从她破烂的衣服上浸出。
“我没有,我没有偷”女娃虚弱的声音,她还低低的哀求和解释。
那人下了狠力气,一点都没想给她活路,“还说不是你偷的,不是你还有谁”
“我也不知道”女娃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弱,她干裂的嘴唇上下颤抖。
这女娃就是王庆,那年她刚十岁。
那会的日子,女娃生下来就是债,养到能走路,能挑水做活的年纪,不是被卖去当童养媳,就是被卖到富贵人家做丫头。在她八岁的时候,她爹用一块大洋的价钱把她卖给了书堂做丫头,每天天不亮的起来给主人家烧热水,接着送早点,打扫庭院,做饭,缝补衣服,黄昏前还得烧夫人和小姐们的洗澡热水。因为是被卖进来的,所以她不像那些长工,做工能有工钱,只到年关或者盼主人家做喜事的时候,才能得到一点细微的打赏。
今又被这人诬陷说偷了坠子,她各种解释,可不会有人来听她的。
穷人的命比草贱,连爹要卖她的时候都说:“大丫,爹也是为了你好,在这你还能有口饭吃,搁家什么都没,只能等死”
所以鞭子打下来,王庆受着,她只求这人能快点消气,别真打死自己了。
谁想他竟是越打越厉害,边打边骂,“死丫头,嘴还挺硬,偷了东西敢不承认”
王庆拼命摇头,但就是没再说解释话。
她多说,这人就打得越狠。
边上几个来洗衣服的婆子和刚收工的黄包车夫们,听到这处的动静都围了过来。他们看到那已经被打得身上每一块好地方的王庆,每一个人想去帮忙,反倒还对她指指点点,各种幌子和难听的话当着她面就捏出来。
坐在车架子上的车夫说,她是个惯偷,就喜欢偷人家东西,前几天刚看着她被从警察局放出来。端木盆的婆子也在旁边帮腔,说看她样子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更有讲她是书堂里的姑娘,不是什么丫头,勾引大官,结果被人家正头老婆抓到给赶出来,要不然怎么会拖到大街上打她。
王庆听到这些话,心里的委屈更甚。她百口莫辩,这顿莫须有的鞭子她忍了,可这些被随便捏造出来的话又要她怎么忍。
那个时候,女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她羞恼,害怕,脸上火辣辣的,不晓得是被鞭子打疼还是心里难受,慢慢的,她开始松开一直抓住石台的手。
进冬天以来,日子就好像被层灰压压的雾霾给笼罩了,始终不见得放晴。天也暗沉沉的,不是阴雨绵绵的下个没完,就是一天到晚的刮来凉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古怪的天气,空气里总有股能渗进骨子里的寒冷,呼啸的冷风也不断地在身旁吹过,只要身上有丁点敢露出来的地方,就立马能被这风割得皮肤难受,哪怕只是走在路上,也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去裹严实。
好不容易才等到晴天,又刚好是薛上阳的休息日,临近年关,两人就想去城外的几间铺子里逛逛,买件新的冬衣,或者是给家里添点喜庆的摆件。从河边路过时,杨晔听到那头吵吵闹闹的争论声,她停下来,看着那面站满的人群。
“怎么回事?”她抓住薛上阳的衣服袖子,好奇地垫脚去看。
薛上阳瞥了眼,“看戏呢吧”
“戏班子搁城外搭场了”杨晔自言自语,她拉了拉薛上阳手臂,带着期待的语气和他说,“咱们去看看吧”
薛上阳严肃拒绝,“不行,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就是被子弹划了一下,纱布都拆了还有什么事情”杨晔举起什么都没有的手,撒娇说,“我都好久没有看戏了,看一下好不好,就看一下,我去看看今天演什么戏,看见了我们就回去”
眼见着薛上阳还是不肯同意,杨晔软下嗓子,环抱住他的胳膊,好声说:“你都在我身边我肯定晓得分寸,我们就看一会,我都在这里了,你不让我看到,回家我还得一直想着这件事情,心里痒痒,晚上也睡不好”
薛上阳低头看她,杨晔水雾雾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瞧着她这副撒娇又还试图要耍无赖的劲儿,他无奈的长叹气,终究是拗不过她,只好说:“只能看一会啊,人多起来前必须回去,当心别挤到”
“我保证一会”杨晔举手发誓。
跟着的亲兵过去腾了两个位置出来。
杨晔松开她刚才抓住薛上阳衣服的手,高兴地跑过去。走进才发现,前头哪有什么唱戏的戏台,不过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拿鞭子狠狠地抽打那还没有他半高的女娃。
“怎么回事啊?”杨晔问旁边的婶子。
婶子看了看她的打扮,又看到跟在她旁边穿着军装的亲兵,“我也不知道,打着厉害呢”
杨晔看到女娃身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伤,“这不是要把人给活活打死吗?”
“哎”她走到人群前面,冲男人大喊,“你干什么呢,住手,不许打她了”
男人被她的这一嗓子唬住,停下手里刚扬起的马鞭,瞅眼站在人群跟前的杨晔,视线从上到下的扫过杨晔的打扮,平平无奇,算不得什么富贵,他晃了晃自己拿在手上那根沾满女娃鲜血的马鞭,恶狠狠的对杨晔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的事”
杨晔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威胁自己,见女娃奄奄一息的倒在那,她往前一步丝毫不怵那男人,“我还就管了,去把他们拉开”
亲兵过去把三两下就把男人压住。
“有兵了不起啊,你知道我是谁么”他被亲兵按住肩膀,嘴里还止不住的叫嚣,“我告诉你,就算是警察局长来了,见到我也得好好说话,小娘们也敢管老子的事”
“敢这么和我们夫人说话”亲兵气恼,一脚踹在男人的膝窝。男人双腿一软,他重重地跪了下来。
就算是跪着男人也还要说框,“夫人,哪门子的夫人,我告诉你,老子是夜花园的,实相点就快放开我,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晔斜睨了他眼,唇角勾起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她站在女娃跟前,看到女娃身上的鞭伤,眼里是一片骇人的冷寂。
“夜花园”她重复了一遍,像在说什么可笑的东西,“就是那个不入流的玩意地”
男人被亲兵摁在地上,却仍梗着脖子不停叫嚣,“不入流,我们夜花园背后可是……”
话音戛然而止。
冰凉的金属物件抵在男人额头,那触感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杨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男人跟前,勃朗宁的枪管正不轻不重的贴着他皮肤。
“接着说啊”她声音轻软,枪口在男人的脑袋上晃圈,“你还有什么话说,继续啊,我都听着呢”
“你,你…”男人你了半天,就是没再说出来话。
薛上阳走过去,扶起蹲着的杨晔,小声和她说,“收起来,别吓到其他人了”
杨晔看了他,手腕一翻,勃朗宁灵巧的被她滑进袖袋子。
薛上阳冷眼瞧着地上的男人,明明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一个有威慑性的眼神都未投递,可平白就让人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场。
“师,师长”男人一看见薛上阳立马就蔫了,立马哈腰问好,亲兵松开钳住他的手臂,男人瑟缩着身体,跪着往前客气的问:“师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薛上阳站在那低眼看着男人:“认得我?”
男人浑身发颤,“认,认得,先前在督军府的宴会上,小的有幸见过师长一眼”
突然,他像想到什么可怕的事,猛地抬头小心翼翼的看向杨晔,赶紧磕头赔礼,“那这位就是薛夫人了,事小的没眼,没认出来您,小的该罚,该罚”
话音未落,他便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巴掌清脆的声音,他打得又快又狠,没有一点想收住的力气,不过两下,他的脸上就已经肿起来,打完后,他又舔着脸,讨好似的望向薛上阳。
杨晔去把那女娃扶起来,凑近看才发现这女娃的身上被他打得已经完全不成样了,自己想扶住她,可又怕弄到她手臂和肩膀的鞭伤。
杨晔心疼的看着女娃,转身盯住地上的男人,眼里的怒火汹涌,“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打她”
“这丫头不干净,偷了我们家姑娘的玉坠子”
女娃靠在杨晔怀里,用仅剩下的几口气给自己辩说,“我没有”
“你还敢说”男人站起来,凶恶的目光,狠狠盯住女娃。
女娃摇了摇头,她眼神恐惧又带着几分哀求,“夫人,我当真没有偷他说的东西”
“我知道”杨晔轻声安抚。
“夫人明鉴,这女娃偷鸡摸狗惯了,说话都是假的,夫人可千万别相信她”男人搓着手往前凑上半步,“她上个月还想偷我的银钱,被我抓了个正着,您…”
杨晔突然抬眸,眼底的寒光乍现。男人被她这眼神一刺,又或许是害怕她那把勃朗宁,后半句话被生生卡在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