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此刻已经完全落下，拖着身后那道疲惫的余晖，慢慢隐没在远处的高楼。
昏暗的客厅，摆在角落的铁艺台灯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光线变成片朦胧的晕子，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缓慢飘动。客厅的地上，摆着他们从库房，或者从外面找回来的各种老物件。杨晔坐在餐桌旁的那把木头椅子，她眼神复杂的看向在客厅忙碌的周一横和萧潇，眉头不自觉地蹙拢。
萧潇跪坐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几卷已经发旧的画轴。周一横刚把几个青釉色的瓷瓶给转过来，双手不停地去调整瓷瓶的位置。
杨晔把手搁到椅背，手指敲打靠背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哒哒。她歪头话里带着几分怀疑，“你这办法有用吗？”
“有”周一横虽没抬头，可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把前面的花瓶稍微挪动，他蹲着往后退了几步，边看瓷瓶的位置，边说，“主播不就是想要热度吗，那我们就给他这个热度”
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沙发，扯过沙发上的那片白色的毛绒毯子，他把这块毯子垫到花瓶下面。看着组合到一起的两样东西，周一横满意地点头，转头笑问杨晔，“这样摆是不是就比刚才好看多了”
杨晔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这被摆放了许多物品的客厅。视线从那些老物件上一一扫过，“你非要弄成这样吗，花里胡哨的”
周一横却说：“越是花里胡哨的东西，越能吸引眼球，你规规矩矩的放在旁边，谁会去注意”
眉心被挤出几道细微的褶皱，她目光沉沉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找回来的这么多奇怪的假古董，且不说瓷瓶的样子根本就无从考证，就连瓶口的缺角，锈迹，和故意抹碎的地方，那一看就是人工假装处理的。
“真的收藏哪里会舍得放出来见人，这种半新不旧的才是‘收藏家’们喜欢的”周一横边摆弄那些假古董，边和杨晔提醒，“老板你要记住自己的人设，国外留学回来，家里钱多得没处烧，就喜欢砸钱买这些稀罕玩意，最好让主播知道你是个不懂行的冤大头”
“国外留学回来，买这么假的东西？你就不能找几个稍微像的吗，我站这么远都能看出来这些是假的，那主播又不是傻子”杨晔蹲下来看着那堆东西，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她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话，“这个青花都浮到表面了，还有你看这，做旧就是拿砂纸磨蹭两下，再撒把黄泥土上去”
摸到被自己带下来的那点黄泥，她甩了甩手，一脸嫌弃，“地摊货都比这个走心”
周一横站起来说：“你别看现在假，等会关个灯，再把屋里调个颜色就行了”
“怎么调？”杨晔也起来。
周一横低下的瞬间恰好撞上杨晔抬起的眼睛，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进彼此的视线当中。而在他们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好像连时间都停住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周一横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睁大，眼里明显的慌乱就这样被杨晔看了个正着，心脏疯狂加快，似乎每下跳动都能撞击着他的耳膜，杨晔的目光也被周一横吸引，就像平静的水面被颗突然间掉下的石子打破，周一横的眼睛清澈纯粹，带着年轻热特有的鲜活，却在某个瞬间，透露出令她恍惚的熟悉感。
几十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仔细的看着她。
周一横的呼吸已经乱了，眼里的慌张还未褪去，耳尖却已经泛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喉结动了一下，所有想发出来的声音，都被心跳淹没。
杨晔收回视线，她笑着起来，眼底的波澜逐渐平息，与他隔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像，但是不像。
杨晔敛下情绪：“你发什么呆啊”
“来了来了，你要的就是这些吧”萧潇清脆的声音打破屋里的安静，抱着个比她人还要高的补光灯，角架子丁零当啷，跟在她后面的许敬哲也没好到哪，手里拎着几个鼓囊囊的器材包，脖子上还挂了个装反光镜的袋子。
杨晔看到被他们从袋子里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彩色的滤光片，遮光板，还有用来布置场景的绿植，她惊讶，“这么多东西都要用”
“对”周一横说，放下手里在调试的补光灯，他抬头对杨晔说，“老板你来这”
看到他手指向的地方，杨晔问：“这里？”
“对”周一横说。
杨晔疑惑的站在当中，萧潇拧紧放在她斜对角上的那台补光灯，调整灯光落下的角度和位置。许敬哲把房间里的灯都关灭，只剩下屋子角落，那些发出微弱光亮的起夜小灯。房间里的光线明暗分界，正对杨晔的地方光线柔亮，从左侧打来的那束暖黄色灯，像冬日午后的阳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衬托得愈发细腻温和。而放在她身边的几个股东摆件，暖黄和对面亮光的夹杂，在光线的抚摸下，恍惚中竟有种置身在博物馆里的厚重。
“可以啊周一横，这么弄起来还真有点那感觉了”萧潇惊叹，盯着杨晔手边上的那件瓷瓶。
暖色光从四十五度角斜打下来，在瓶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周一横又调整了一下，“有时候，就要看个感觉”
萧潇的手机响了几次，是对面主播助理发过来的上线提醒。
“老板，一会就看你了”她迅速架好手机，拍了拍杨晔肩膀，几人退到手机后面，把位置留给她。
“哈喽，哈喽，小姐姐你好呀”主播的声音从手机传来。
“你好”杨晔木讷的回答。
带着轻佻的音调，主播说：“不知道小姐姐今天要给我们看什么东西？”
彩色的弹幕从屏幕的左下角快速闪过。
她呆呆的站在那，几台补光灯把她整个人晒得都有些发烫，被所有人目光聚焦着的杨晔又几分不适应，指甲扣弄着食指的外沿。
“我，我前两天掏回来几件东西，想让主播帮我看看真假”
“哦”故意上扬的音调，主播靠在椅背上露出不寻常的勾笑，看着屏幕对面的杨晔，他突然故意的说，“小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想必掏来的东西也是好看的”
说罢他又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我开玩笑呢，小姐姐别介意啊”
杨晔只觉得太阳穴在加速跳动，这种烦躁的尾音声调和明明白白唐突的视线，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她对着屏幕坐下来，撑开的手指压下冰凉的地板，试图驱散心里的烦躁。
她深深吸气，又重重的吐出。视线刚看过手机屏幕，匆匆瞥过几行，还未看清楚弹幕的内容，就被主播那张突然凑过来的脸吓到。
泛着油光的脸就那样毫无征兆的闯进杨晔眼里，被放大的五官，那是个约莫有五十来岁的男人，略显松垮的脸上堆下层层赘肉，美颜滤镜把他松弛的皮肤磨得像个发面馒头，脸上带着副细边眼镜。
见她太久都没有说话，男人笑笑，露出满嘴黄牙。他刻意压沉的声音对着杨晔说：“看来这位小姐姐好像是有点紧张啊，不用紧张，我们就随便聊几句”
话里透露着虚假的亲昵，杨晔不耐地皱起眉，嘴唇轻抿。视线从前面扫过，正好看到周一横对来的目光，明亮的眸子底色是干净和清澈的。
杨晔犹豫了一会，对着屏幕里的主播说：“我上个月在国外的一个旧货市场买了几件东西，我想让您帮我看看哪些东西是真的”
“哦”对面的主播装出惊讶，原本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坐直，“看来小姐姐今天要看的东西不止一个啊”
杨晔点头。
主播拿起旁边的水杯，透明的玻璃杯壁上凝出层薄薄的雾气。他跟在看直播的观众互动，“今天看直播的家人们可有眼福了”
杨晔看过放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东西，从那堆一眼假的东西里挑出个稍微有点像真的瓷瓶，拿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这瓶子是我刚收回来的”
主播照例问：“收价多少？”
杨晔随口一说：“三十万”
主播又问：“人民币？”
“对”
主播挑了挑眉，脸上依旧保持着专业的稳重，他对杨晔指示，“你把东西抱起来，靠近镜头”
瓷瓶被一寸寸地扩大，瓶身上流畅的线条，在面前补光灯的映照里，瓶身泛出淡淡的微色。平淡的天青里透露着些许青蓝，立体的瓷面，那数道裂纹笔直的贯穿瓶身，恰似寒冬凛冽，被朔风冻裂的湖面。
主播的视线在看见她抱起瓶子的那刻，浑浊的眼睛变得清凉，他凑近屏幕，仔细看着瓶子，手掌不自觉地开始在桌上摩擦。
「哇，这是什么」
「好好看」
「这好像是宋代的汝窑瓷哎」
一时间，那弹幕也变得许多。
主播看着这个青釉瓷瓶，足足愣了好几秒后他才缓慢开口，“从这外观上看，这瓷瓶的成色，在同类型的藏品当中也属于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