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兴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瞥眼跟在后面的方知阳。看见他微微弓起的腰背，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脚步细碎但又匆忙，他还是背着上次来时背的那只旧书包，拉链磨出毛边，沉甸甸地压在他削瘦的肩膀，也不知道那里面塞了什么。
阳光斜斜的洒下，杨晔刚才没怎么看清，此刻她才突然看到方知阳的头发在阳光里已经如此稀疏。银白的发丝完全覆盖了从前的黑色，他就这么静静地在那里站着，任由阳光毫无保留地晒在他身上，白发在阳光里那样刺眼。
他们已经到那张野餐垫，杨晔只好沉默地走过去，在周一横对面坐下。
空气在她到来的那一刻，似乎是被凝固了，连过去的风都变得小心翼翼。杨晔抿紧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扣弄着食指内侧，李成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他先看了看杨晔，又看向周一横，最后看到方知阳，欲言又止。
没人说话，只有远处传来的孩子的欢笑，清脆遥远，衬得此刻的环境沉默厚重。
刘国兴猛地拍下大腿，他摇头叹气，“老方，出了这事你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方知阳舔过已经干燥的嘴唇，嘴上起了一层薄皮，泛出不健康的苍白。他低下头，说话不好意思，“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哪好意思再麻烦你。这几年，我欠出去的认清数都数不清，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哪还能舔着脸一次次让你麻烦”
刘国兴看着方知阳，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这是什么话，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谁都有要帮忙的时候，你难了我帮你，我难了你帮我”
“是啊”李成在旁边附应，他往方知阳那挪了位置，野餐垫发出细微的磨擦。刚才周一横已经把前因后果都跟他讲了，“那些人为了流量，什么瞎话都敢讲，你怎么还就信他们的了”
说着，他又把话茬闻到杨晔，“你上次也看过，他那件东西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杨晔，方知阳更是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透露出一点希冀。杨晔在众人的注视里缓缓点头，“是真品，如果找专门鉴定机构出具相关的检测报告，再走收藏渠道的话，总归是不低于八十万”
“杨老板，你说的那鉴定机构我也去问了，最快都要等半年的时间，医院那里”方知阳顿了顿，“我实在是等不了了”
方知阳也说出自己的顾虑，医院那让他们换药，换药的钱加上治疗的费用，那就是个无底洞，几万块钱没两天就能用光，他当真是没办法。
李成和刘国兴交换个眼神，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最后是李成打破沉默，“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网上的东西处理掉，不然就算你现在把东西挂出去，也会被那个主播的粉丝搅合”
刘国兴也点头同意。
“方老师，您还记得那个主播的账号吗？”萧潇拿出手机，通过方知阳的描述和记忆，她找到那个主播的账号。
点进他的主页，里面是许多讲解古董历史的科普短片，随便点进去一个，只见他对着幅展开的画卷图片在侃侃而谈。
穿着件墨蓝色的复古长袍，手里还装饰性的握住一把雅致的折扇，“单看这幅图画上山水的精细程度，可谓是处处精到，笔笔有锋”
手里的折扇一摇一晃，“墨分五色，浓、淡、焦、干、湿。看这山峦的皴法，一看就是传承古意，绝非现在的人能够模仿，如果能模仿那也绝对是书画高手，水墨的流纹，光影的叠换，都极为的细腻和自然”
杨晔坐在萧潇的旁边，听见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她凑去看了几眼，“睁眼说瞎话”
“什么？”萧潇抬头，有缕头发刚好从她的耳后滑落，她顺手给别回去。
杨晔指着屏幕上那处刚被主播放大的位置，“故意做旧也要做的稍微真实一点吧，这种颜色一看就是仿古，真的东西就算保管再好，卷面上都会有不规则的黄痕，这个呢，什么都没，也就是唬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抢个噱头
对面的周一横也过来看了几眼屏幕，他看到那幅图画，低声吐槽了句，“这还没有老板爸爸画的那个好看”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周一横，李成甚至还不小心碰到了手边的矿泉水瓶。
“怎么了？”周一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李成拍拍他的手臂，点头赞叹说：“小周啊，还是你有眼光”
周一横更加纳闷，“什么意思？”
杨晔咳嗽，她警告似的看了李成一眼。
“没什么”李成挠头，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岔开这个话题，他接着说，“这个主播就是在骗人了？”
“倒也不算完全的骗人”刘国兴又多点开了几个视频，其中有个介绍青铜器的，在他听来倒是完全正确，视屏里的主播正用专业术语解释着铜锈的层次结构，"真品的绿锈是分层的，最外层是孔雀蓝，往里有枣皮红..."
“商周时候的青铜器造型往往会蕴含着当时人们的设计智慧，我们就以这款青铜器为例，就是典型的古铜色，色泽也不是单一的暗沉，在光线下会映出很丰富的层次感，我们再来看鼎身上的纹饰，饕餮张牙舞抓，古人用这种夸张的形态设计，从文化上讲，这其实蕴含着驱邪避灾，守护家人平安的愿望”
主播走动两步，继续说：“青铜器的下方呈现出三足鼎立的状态，三足对置的方式，我们都知道三角形是具有稳定性，在以往看过的许多建筑结构中，都有运用到三角结构来抵抗外力的冲撞，那回到这件青铜器的表面，线条的边缘清晰利落，没有丝毫的模糊或者毛躁，应该是用刀刃，像这样抵着青铜器的边沿，一次性切割而下形成”
刘国兴按下暂停，“就在这里，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一般都是用陶范法铸造，哪里来的刀刃精修，而且真品的纹饰边缘应该是能看到细微的范线接缝”
萧潇看着被刘国兴指出来的那个地方，“这算什么，有真有假？”
“他应该是把真的和假的掺合到一起，同样个视频，有些话是真的，有些话就是假的，就比如这个”刘国兴又点开另一个视频，这次在画面中的是件青瓷花瓶，“这件他封面上写的宋代官窑，釉色和开片明显是唐代后期的工艺，他把不同朝代的特点混在一起说，又加了速度，普通观众根本发现不了”
李成快速翻完主播的所有视频，到早发布的前面几条时，他突然发现了奇怪。把手机展示给其他人，“你们看，他早期的视频都很严谨，还是会标出东西来自哪，查引的资料啊，但是最近的视频就像刘国兴刚才说的那样，刻意掺入几个不明显的错误”
萧潇说：“先用专业的态度把形象给立起来，等获得观众的信任之后，再慢慢的去夹带私货”
“温水煮青蛙”杨晔直接挑明。
刘国兴又说：“他很聪明，把这些容易吸引观众眼球，能最快抓获盗信任感的真话放到上面的几条视频”
李成的脸色愈发阴沉，“为了这点热度和流量，连最基本的底线都没有了”
杨晔冷笑：“钱都赚到了，还要什么底线”
萧潇滑动手机问：“那像这种我们能去举报吗？”
“很难”周一横讲，“我有个朋友就是在这个平台工作，他之前跟我提过，如果出现误导性的视频，被人举报了，那平台最多是下架被举报的视频，对账号本身没有多少影响，更何况还是他这种粉丝基础大的账号，除非是引发大规模的舆论风波，或者是触碰到了红线，否则平台根本就不会去管”
“还是得先手机证据”刘国兴思考后说，“把他说错的地方都标记住来，做成个详细的对比资料”
李成也跟着接话，“我去问问我做媒体的朋友，看看能不能借助专业平台”
萧潇却持反对意见，“等你们找好证据，方老师的事情可能早就被忘了，现在的网络热点能维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过去现在的这段时间，到时候谁还记得”
周一横似乎想到了其他注意，他目光看向杨晔，试探性的喊了句，“老板”
杨晔坐在那，手落在旁边，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衣角。周一横的声音让她反应，缓慢的转过头来，“怎么？”
周一横说：“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在短时间里解决方老师的问题，就是需要你帮忙”
“我？”杨晔蹙起眉头。
“嗯”周一横连忙点头，“短视频时代，看得就是热度”
萧潇突然懂了，“你的意思是……”
“他不就是靠热度起来的吗，那我们就用更大的热度，把这件事情给掀起来”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杨晔疑惑的看着他们，还是不懂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问：“要我做什么，说明白点”
“老板你去把他的事情掀开”
“我？”杨晔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