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停下脚步,周一横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话给吓了一跳。大脑一瞬间空白,面前的空气也好像被凝固了一般,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等反应过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说了句什么样的离谱话,没有铺垫,没有试探,就这样莽撞的说出来,**裸的摊开在她面前。
草(的第四声)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滚烫的热气从脖颈窜上脸颊,周一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的对杨晔解释,“对不起,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咕哝,低头看着地上,恨不得当场就挖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杨晔看到他这窘迫和懊恼的样子,她深吸气,胸口微微起伏,指甲也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对于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是需要说些话来破解,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她才吐出来两个字,“没有”
“真的?”周一横猛地抬头,他惊喜的注视着杨晔,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没有期待她能回答自己,可她当真就告诉了。
“但我想以后大概也是不会再有了”杨晔很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周一横强撑着笑笑,“我就是随便问了句,老板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
杨晔慌乱的别开脸,目光像在逃避,视线复杂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看向哪,直到她看见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树梢上还挂着最后一片枯叶,在风里摇摇欲坠。她盯着那片叶子盯了好久,直到眼睛开始发酸。
周一横呼气,他故作轻松的往前走了几步,却差点被自己绊倒。
两人沉默地往前,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音。周一横皱紧眉头,他来回抓弄着自己的头发。不断的深吸气,又吐气。肠子都快悔青,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回到五分钟前去捂住自己的最,那会到底是怎么想的,哪根筋搭错,竟然就问出来了。
稍微放慢的脚步,他等杨晔过来。余光瞥到旁边的影子,他又悄悄去瞄了眼杨晔,发现她嘴唇抿得发白,眉头蹙拢,绷紧的脸色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周围诡异的安静,这片沉默比任何的责备都更让人难受。周一横张了张嘴,他像说点什么来补救,但好像所有的话都没法去讲。
秋天干燥温暖的风吹在两人身上时却感到寒冷。
终于,周一横还是忍不住打破现在的沉默,“我刚才可能就是脑子一热”
杨晔轻轻嗯了一声,她停下来,抬眸看着周一横,周一横也跟着停下。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几片斑驳的光影。在他转脸过来的那个瞬间,杨晔似乎还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两张几乎相同的面孔重叠,里面却是不一样的灵魂。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阳光里回头,他扬起挥动的手,笑声惊动整片梧桐树上的蝉鸣。
周一横挠了挠头,他苦闷讲:“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杨晔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其实你也可以问我”周一横说。
“周一横”杨晔突然开口,她注视着周一横,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你让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
“什么事?”周一横问。
她往前走着,边走边说,就像讲故事一样,“我爱过一个人,很爱很爱他。他教会我很多的事情,是他把我从一个压抑到快要窒息的牢笼里带出来,也是他告诉我人生其实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活法,他教会我什么是爱,怎么去爱人,怎么接受被爱,可他同时也告诉我,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想要得不到,而是你得到了又被迫失去”
“他离开的那天,我感觉我的生命好像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梧桐叶打旋的落在两人中间,周一横看见杨晔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浸在眼眶的泪水给逼回去。
“他是怎么,怎么走的?”周一横盯着那片梧桐叶,声音发紧。
“保家卫国”杨晔扯动嘴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从我见到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是留不住他,就连我阿,不对,我父亲也和我说,他和我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我的这辈子该守着规矩,老老实实的听安排做事,而他轰轰烈烈,潇洒肆意”
周一横低声,“但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是啊”杨晔应声。大拇指的指甲扣弄着食指内侧,目光看向远处,“我从前总觉得,人生就该按部就班,一步都不能踏错,所以当父亲告诉我,家族因为我的亲事蒙羞,被人唾骂和耻笑的那刻,我当真是生出了就此了断的念头”
“蒙羞?”周一横琢磨着她的用词,“你出轨了?”
杨晔摇头,“那人在和我定亲之前就生了很严重的毛病,只是恰好在定亲的那天发作,让双方的亲友都看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是被骗了”
杨晔无奈笑笑,“他们说是我识人不清”
周一横继续替她说话,“订婚前没了解清楚?可如果是对方硬瞒着,你根本也不知道啊,你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正常吧”
杨晔说:“其实订婚那天,才算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周一横皱紧眉头,他复杂的眼神错愕的看着杨晔,掩盖不住话里的震惊,“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你们这完全都没见过面,包办的婚姻,这怎么还能怪到你头上”
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轻得也像在叹息,她说:“大概是要有人去要承担这一切吧”
“那为什么是你?”周一横忍不住问。
她缓缓把视线转回来,看着眼前的周一横。
“是啊,为什么是我”她也在心里轻声的问自己。
周一横又说:“这之后你就遇到了那个你喜欢的人?”
“嗯”杨晔应着。
周一横说:“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
“他确实对我很好”杨晔回答。
周一横看着杨晔,他从前就觉得在杨晔身上有种很矛盾的感觉,一边是沉稳的,是克制,可另一边又是率性,自在,原来那是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周一横咽下口水,“所以那人到底是有多好,能被你这样记住”
“我不知道”她轻声,这个回答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薛上阳到底有多好,杨晔是记不得了。
说句真话,要没有周一横的出现,她或许都该忘记薛上阳的长相,和他曾带给自己的那份心动。
往前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今再回想起来就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而又扭曲。她记得那种感觉,却看不到具体的模样,就连当初那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疼痛,现在也不过是变成胸口一道褪不去的旧伤疤。
“大概我记住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教会我那种活着的感觉”杨晔说,她停顿了一下,“就像你第一次看到大海,你会永远记得看见大海那一刻的震撼,但未必会记住每一朵浪花的形状”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他还活着,如果我们侥幸一起熬过了那段日子,我们大概也会像普通人一样,经历争吵,厌倦,到最后变成亲情或者干脆分开”她目光穿过周一横,看向很远的方向,“只是死亡让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薛上阳死在了他们最相爱的那年。
所以,即便是过去几十年,杨晔还依旧放不下那份让自己牵绊这么多年的爱。
周一横静静听着,他突然问:“那他希望你像这样一直活在回忆里吗?”
想说出去的话却突然哽住,恍惚间,她好像又听到薛上阳最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昭昭,你要好好活着”
杨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让我好好活着”
所以我一直活着,哪怕活着让我难受,哪怕这种日复一日枯燥的活法已经快让我窒息,哪怕身体已经厌倦了这种更没有目的的苟活,哪怕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我还是活着
杨晔的目光落在那片已经飘远的梧桐叶。
周一横轻声说,"可是好好活着,不应该也包括让自己快乐吗?”
“我不需要快乐”杨晔笑着,擦下被风吹到湿润的眼睛,她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你应该找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杨晔话锋一转,轻轻拍下他的手臂,故意用调侃的语气去说,“好好工作,年底给你发奖金”
她转身的动作太快,差点被路沿绊倒。
周一横似乎察觉到这是杨晔给自己的台阶,他也顺势问:“那我做得好能有多少奖金”
似乎刚才的片段只是个不痛不痒的插曲,大概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那是个什么感受。看着走在自己前面寻找小店的周一横,杨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回答不了周一横的问题。
也不能回答。
就像她永远无法对那个三十岁的男人说,其实活着比死更要难受,就像她永远无法承认,这些年她其实不是在守着一份爱情,而是在完成一场自我惩罚的苦修。
如果不是我,你会长命百岁。
薛上阳,你有没有后悔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