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暮色漫过山脊,是群山先褪去颜色。
斑驳的青灰色墙砖,表面是深浅不一的坎坷痕迹。砖角缝隙,暗绿色的苔藓放肆生长,藤蔓爬上墙壁,又从屋檐垂下,叶片中间,似乎还藏着几束暗红色的祈福红带,檐角上的那盏铜铃铛已经积着三分厚的绿锈,可有风过来的时候,铃铛还是会发出沉闷的颤响。
朱红色的庙门已渐暗淡,大门关紧,那两铜绿色的门环把上,还连着几根清楚的蛛丝。
后院那棵古树的根须早已盘过门槛,一股幽静,带着浓厚檀香气味的清寂感扑面。在寺庙中间的堂屋,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佛像,落下的眼眸里,面容依旧慈悲,她平静的注视着脚下参拜的信徒。
当黄昏的光偶然漫过莲花座台,褪色的金箔在这瞬短暂的光里忽明忽暗。恍惚间或又看到千百年前,无数双手在此合十,无数的祈愿在这里消散,又在这里迎来新生。
临来傍晚,落下寺庙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弟子点亮屋里的灯,墙上的壁画,院子里那棵长着有上千年之久的老檀木树,树叶还是茂盛,四季常青的叶片遮住了寺庙左侧的那栏檐角,几尾欢腾的锦鲤在那方足够半米宽,一米多长的池子里来回游淌。
弟子打扫好佛像前的地面,又擦干净遗留在桌上的香灰,他出来时看到还在院子里喂鱼的杨晔,于是问:“杨老板,已经快七点了,你可要去用晚饭?”
杨晔坐在池子旁,看见刚游到自己面前的那尾金色的鱼,“这么快就七点了?”
“嗯,是到吃晚饭的时间,厨房应该都准备好了”
她一把撒完手里剩下的那点鱼食,拍拍手上还有的碎沫,“夏天的日子还真看不出时间,你们吃吧,我去山里走走”
“那需要给您留饭吗?”
杨晔笑笑回答他,“这个问题你师傅会想的”
从寺院的小门下去,走过十几个台阶,在岔路口拐道走向山的另外一面,站在和寺庙差不多高的山坡,她找到个能看见夕阳的位置坐下。
只是这会,夕阳就剩下那最后一点亮色,远处的群山已经没入黑暗,只有山脊线上的那点金边。
山上,和正头白日时能碰到的景不同,这会的山里,各种声音全混在一块,不同的动静此起彼伏。山里出来的风带着几分凉爽,风吹过身边,带起树梢,驱散盘踞在胸口的那股燥热。
逐渐暗下来的光,天空好像被一块暗色还不透明的布遮盖。
“我当初是怎么好起来的?”杨晔跪在蒲团,双手合十,她闭着眼,听见靠近的脚步,她轻声问。
隔壁僧堂,她听见僧人的诵经。
褚方大师站在佛像前,捻动手里那串已经不晓得是传下几代的檀木佛珠,他平静道:“机缘”
“这算是一种什么机缘,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好坏没有根据,应当看杨施主自己怎么想”
杨晔睁开眼睛,她抬头看着前面的佛像,“我倒觉得这并不是件好事,平白让我活了下来,我这样一个胆小的人,活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大事情不敢去做,小事情又轮不到我”
“万物皆有两面,好坏晔岂非是一眼定性,杨施主莫要在此刻就下结论,日升月落,月缺日圆”
从蒲团起来,杨晔从侧门走出这间佛堂。站在院子里,僧堂的经声更加清晰。一百里外的租界,那处已经被日本军占领,很快就会打到这面。尚且安静的山上,现在也能闻到从江对岸飘过来的血腥,和覆盖着硝烟的炮弹气味。
她问从佛堂出来的褚方大师,“你当初是怎么帮薛上阳的,怎么他说的就能成真,我说的就是不行”
褚方大师双手合十,“还是那句话,机缘,这对您对他,都是佛祖赐下来的一道机缘”
“你老神神叨叨的,说出来的话我也听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褚方大师微笑,“不明白不是您想不明白,而是您还没到应该明白的那个时候”
“还有什么时候”杨晔苦笑,过去拎起她放在佛堂侧面的那个箱子,“我就要走了,大师您还要继续留在这吗?”
褚方大师对着佛像参拜,“僧庙佛堂,暂且容得下我们的安身”
“你就不担心他们会打上来”
褚方大师摇头,“上来无处可逃,出去无路可走,害怕无用,还是留在这吧”
杨晔要推开门之前,她停下来最后问了褚方大师一句,“大师,你说以后的路在哪?”
破旧的院门,粗糙的木面贴紧她的手心。
他们都在找路,薛上阳是,她昨天碰到的那位先生也是,好多人都在找,可惜都没有找到。
“现在已经没有路了”褚方大师终于回答,“以后的路要再走出来”
杨晔说:“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大师,你这里收女弟子吗?”
褚方大师看了看杨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门轴的吱呀声里,凉风扑了满身。
*
天雾蒙蒙的,街口哪家早餐铺子还没有开门,从那扇打开透气的窗户望进去,能看到老板正把几屉笼包子端上蒸架。
许敬哲站在杂货铺门口,手里点着香烟,打火机的火苗因为过来的风而窜动,他抬手护住。
一口烟吸进,又缓慢的吐出来。
清早的凉意让许敬哲不自觉打了下哆嗦,一直到烟抽没有半根,他才依依不舍地把烟丢开,脚将烟头踩灭。
杂货铺的门被敲响。
等了一会,身上的烟味有大半被风带走,萧潇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瞪瞪的打开门。
还是前两天那件浅灰色的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有熬夜后的红血丝,下巴细细密密的是刚冒出来的胡茬,他看上去有点邋遢。
在看到人的那一刻,萧潇瞬间清醒,瞧见他疲惫的模样,伸手去摸他的脸,冰凉的温度,“这几天又值班熬夜啊”
“别提了”许敬哲熟络的走进去,脱下穿在外面的那件夹克,一屁股坐下沙发。忙活了一天一夜,再好的精神也架不住这样折腾,他靠着沙发,说话有气无力,“杨晔呢?”
萧潇去厨房接了杯热水,“去山上了”
他接过来喝了几口润嗓子,“又到时间了”
“对啊,你找她”
“有个麻烦的事情,想找她帮忙”许敬哲长叹气,从鼻腔呼出的气,哪怕是在他面前还有点距离,萧潇也都听见。
许敬哲抬眸问:“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总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萧潇说。
杨晔每次去山上都会在那里住大约一礼拜的时间,算天数也差不多了。
“我先躺会,下午还得回局里值班”许敬哲脱下脚上那双靴子,在沙发里躺下来。
萧潇拿过叠在沙发沿的毯子给他,“要不去我房间里睡?”
许敬哲没力气的摆手,“我在这眯一会就行”
老式的木质时钟挂在墙上,指针滴答滴答,房间的积善落地窗户玻璃都是做过隔音处理,很少能听见外面马路上的汽车声或者其他杂音。阳光顺着窗户的缝隙进来,屋里安静的好像没有活物一般。
踩着上班的时间,周一横急匆匆赶到。
指纹锁又不对劲,他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打开。
没法,他只能在门口给萧潇打去电话。
萧潇不想多动,就让他从后面的门进来。
后门的地方连着隔壁人家的巷子,进来的位置,墙上挂着幅有好几米高的绢画。那画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画的最下方是几条锦鲤,中间是腾飞的鸟兽,好像还是朱雀和玄武那一类型,最上面的是机票烟波浩渺的云雾。
周一横每回从这边进来都会被这幅画吓到。
“来了啊”萧潇看他一眼,走出厨房。今天没什么活,她刚给自己洗了点水果,准备坐下前,她又突然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水果盘,扭头回到厨房,找到落在厨房里那杯她刚倒好的热水。
“嗯”周一横应着,和平常那样解开身上的挎包,走到位置放下,准备去厨房时却听到从客厅沙发上传来的几道鼾声。
很轻的声音,只是在安静的房间里尤其明显。
萧潇坐下来,“昨天街上来了辆卖西瓜的车,十块钱三个,我看着新鲜就买了一堆,有些放冰箱里了,还有些在地上,你一会记得切半个吃啊”
看着睡在沙发里的那个人影,身上盖住毯子,整个人往里,脸贴向靠背的那面,瞧不仔细他是谁,但从这人的身高和露出来的裤子,这人应该不是杨晔。
“那是谁”周一横问。
“我男朋友”萧潇抬眼,“早上过来的,一晚上没睡就来这休息会”
“不回家睡?”
“回去的路太远,他下午还得值班”
周一横点头,“也是在这附近上班?”
萧潇塞进口西瓜,“就我们这区的派出所,走过去十几分钟路”
“这样”
进厨房倒了杯水,还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自己手边能够到的位置。周一横坐下来,打开电脑登陆微信,看着那并没有多跳出来的聊天框,这会才刚开始上班,还没什么人会来找他。
隔壁座位里的萧潇已经开始她这星期的第二部电视剧,房间的空调温度打得有些偏高,皮质的沙发办公椅坐久,后背出一点薄汗就容易把衣服粘住。周一横找到个足球赛转播,刚看半个小时,就觉得嘴巴里发痒,想要吃点什么,记得萧潇说冰箱里有西瓜,他站起来,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沙发,那个睡着的人身上。
他又翻了个姿势,这会是正面朝上。一手搁在脑袋底下当成枕头,一手又高高举过头顶,落在沙发的边沿,原本盖住身体的毯子这会也不知道去哪,他哼唧两声,随后又陷入更深的睡眠。
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他才慢慢醒来。
许敬哲起来的时候,先下意识的喊了两次萧潇的名字,只是不巧,萧潇刚去隔壁的饭馆里打包午餐,屋里暂时就他们两个。
他迷糊的摸了把自己头发,去厕所洗脸,周一横虽还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余光却已经跟着他进出。
许敬哲似乎也察觉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他刚走回客厅,目光直直的看过来,盯着坐在位置里的周一横上下打量。
不知道是因为他职业的特殊性,还是对这样过分直白,且看来还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视线没有办法抵抗,周一横放在桌上的手自动收回,动下肩膀,感觉自己的后背有点刺痒,身上的汗毛也逐渐立起。
周一横干咳嗽两下,他在座位里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要躲开。
许敬哲的眉头皱拢,凝视的眼神里好像在思考什么,又或许是在评估他现在的身份,“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见实在躲不掉,周一横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平静的,冲许敬哲点了点头,“对,我月初刚来的”
许敬哲走过来,又仔仔细细的瞧着他模样,等了会才伸手说,“我叫许敬哲,是这区的片警,有需要帮忙你可以找我”
回握住他的手,“我叫周一横”
屋里又瞬间安静下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想先开口打破目前这尴尬的场面。只是这安静的情况并没持续太久,萧潇带着她刚打包的午餐回来。
看到站着的许敬哲,萧潇边走边说:“起来了,洗脸刷牙了没有”
许敬哲走去餐桌,“洗了”
拆开打包盒的袋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看见白色的泡沫盒,萧潇蹙眉,“我米饭好像买少了”
“这不正好三份”许敬哲拖开椅子坐下。
“老板刚给我发消息,说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出门前还寻思给她带份,冰箱里有鸡蛋和火腿,到时候给她炒个蛋炒饭吃就行”
许敬哲掰开筷子,“她还要多久”
“一个小时前说从山上下来了,估计得一会吧”
许敬哲看眼手表,“她回来至少得两个半小时,你提前半小时给她定外卖好了”
“也行”萧潇坐下
周一横端着饭盒,他坐在边上,吃得也是最快。
萧潇和许敬哲边吃饭边还要说两句事情,他插不上嘴在,只默默吃完自己的那盒饭。大概是说话的缘故,他们吃得比周一横要慢很多,等周一横吃好,他盘里也不剩下什么东西,两人也才刚吃完面上那一点。
“你吃这么快?”看到他站起来,萧潇问句。
他收拾桌上自己的东西,“上午的球赛还没看完”
许敬哲看着周一横起来又仓皇走开的背影,视线始终盯住,直到萧潇再看不下去,抬手拍了许敬哲一下,他这才把目光收回。
“你看什么呢”
许敬哲低头,吃两口青菜咽下后才吐出一句,“杨晔怎么也开始收赝品了”
萧潇纳闷,“什么意思”
“就这样子,长得真不如他”
瞥见人还留在厨房里,萧潇拧起眉头,小声提醒,“你别胡说八道”
“这样子是不如他啊”许敬哲反嘴。
萧潇的提醒变成警告,她用力拧下许敬哲手臂上的肉,“这事情你烂在肚子里,不许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