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表面的泥土被层层扫开,当灰黄色的土粒被铲子移走,露出地下,那片沉睡了千年的砖块和石板。
在距离地面约莫七八米深的位置,面朝东南,山势起伏。站洞坑里向远处眺望,承接的山脉由此而兴,顺势延绵,过峡口回落,视野大开。
她找来把刷子,小心翼翼地掸去棺椁上的泥土,动作仔细,带着几分严肃。绕棺椁一圈,喊来等在旁边的青壮少年们,五个人一起用劲,把压在棺椁上的那块石板挪开。
石板发出闷声,石块中间的摩擦,一股陈旧的气味反扑上来。即便带着防护口罩,可那些浑浊的气体,依旧让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空气在掠夺肺里的氧气。
当盖板被完全打开的那刻,距离最近的几个少年几乎就愣在原地。
吓到眼睛瞪大,好像连呼吸也短暂的被停了一瞬。
已经完全模糊了轮廓和形状的身体,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棺椁当中。骨肉分离,面上开始腐烂,那些专门寄生,靠着吃腐肉的蝇虫从他的身体里飞出。
这人的身体被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包裹,深色长袍,衣襟偏显宽大,隐约可以看到穿在第二层里的那件织物内衫,而最外面的那件衣裳,即使过去这样多年,依旧能看清上头那面精细还复杂的图案。
身体下还垫着层更细腻的厚丝绸被,棺椁内雕刻山水云纹的图样,放大看那图案,造型别致,带着飞天实感,栩栩如生。和底头偏光色的丝绸映衬,再看那具身体躺平时样子和姿态,又是这般安静。
“李成,这”周胜男站起来,看到跑过来的几人,她招手。
周一横莫名其妙,只看到所有人都在往前面赶,好奇心驱使他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却吓得他惊叫出声。
从前只是在电视剧和新闻里偶然瞥见过的报道,此刻活灵灵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对那些古老还遥远的历史,现在是这样清晰,他甚至都能闻到,那关于历史的深刻气味。
周一横转过身体,画面的冲击激发出他心里的恐惧,没有完整的样子,露出的那些与其说是脸,倒不如说是一块还没有完全烂掉的腐肉。破裂的皮肤,能看到里面发黄的骨头。脑袋里疯狂叫嚣,可他的脚步却移不开。瞳孔骤然收紧,心脏也猛地漏掉几拍,身上颤栗,手臂的汗毛竖起,小腿肚里也有些抽筋和发软,他踉跄地晃神,正好看到过来的萧潇。
看到他眼睛里的害怕,起伏的胸口和已经乱掉的呼吸,萧潇拍拍他肩膀,“害怕了?”
深呼吸又闭上眼,他想把刚才看见的画面从自己脑袋里丢走,可发现并没有太多用处,用力掐紧自己的手心,周一横让自己冷静,“没看过这样的”
说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忐忑和哆嗦。
萧潇继续轻拍他肩膀,开玩笑问:“行尸走肉你看过没”
周一横心有余悸,“这两个不一样”
现实看到和隔了一层玻璃,知道那就是假的电视剧之间,存在最本质上的区别。
对于他这样的反应,萧潇其实并不意外。第一次看见的人大概都会这样,只是他的运气也真不好,如果碰到的是大几百年和近千年的墓棺,打开只能看到一堆已经被风化了的白骨,就是这种,距离现在不算太短,也不是太长的棺椁,最让人难受。
身体骨肉的自然消耗都会有一个固定周期,而他这次碰到的,就是在这周期里最尴尬的一段时候。
萧潇拿纸巾给他,“习惯就好了”
周一横甩开餐巾纸,擦掉脸上淌下的冷汗,他问:“你们就不害怕?”
“还是那句话,习惯了就好,你看老板的样子,那像害怕?”萧潇示意。
杨晔已经走到前面,看着被打开的棺椁,若有所思。
迎面吹来的风里似乎还带着那股让人恶心的腐烂味道,熏人还刺眼睛的气味,搅得杨晔胃里翻滚难受。
距离近的人开始逃远,要么抬起手掩盖,要么就在旁边找找看还有没有被剩下的口罩。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的时候,杨晔突然跪下,对着那打开的棺椁起手,向上击掌连着拜了三次,随后站起来,手摸上棺椁的外延,走到头尾的地方,再敲了三下。
她对着天空闭眼合拜。
“打搅了”她轻声。
周一横看到奇怪,“老板这是干嘛?”
“拜人拜鬼,敬天求地”萧潇看着杨晔,沉声回答。她盯住棺椁,看到杨晔把手放下,又去轻轻拍打棺椁的外沿,看见她起来,萧潇也好像松了口气,玩笑说,“老板的信仰,图个吉利”
看到站起来的人,周胜男瞄眼李成,偷笑讲,“李成不是拍胸脯说自己就行么,怎么又把你喊来?”
杨晔看到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瞧着被他们拿下的那面盖板,发暗厚重的石头盖子被立起来放在旁边,表面有几道明显的刻印,或许是因为时间和黏在上面的泥土混合,这些刻印的周围浑浊,杨晔问周胜男要来刷子,一点点去清走表面的浮泥。
这是一面很完整的墓志铭,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当成盖板压在了棺椁上。
铭文上述:“周氏有节,惟孺人,十五成嫁,二十执节,久弥贞洁,乡邦推重”
周胜男凑近,看见上面的几行刻字,她眉头微蹙。
“守了半辈子的寡,没有嫁人”杨晔轻声。
周王氏,她的夫君姓周,则名清一,她随夫姓,所以外人喊她周王氏,至于她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十五岁嫁人,婚后恩爱,隔年就生下双子,孩子刚学走路,丈夫就被拉去充军,留下孤儿寡母。彼时的周王氏才刚二十。为了孩子和家计,她靠给以别家洗衣做女工为生,等孩子稍大,她送至学堂,孩子长大,大儿子走仕途,做了巡检,后又升主簿。小儿子成买卖商,生意做到北面,儿子家庭美满,她也享受过几年的天伦之乐,故后又与她的夫君葬在一起。
“这的东西多吗?”李成问。
周胜男插腰,看圈周围,对这个刚挖出来的墓穴还有点摸不清楚,“多是不多,但看这面的情况,这里应该也是被盗过的,只是盗入的部分没有太完整”
杨晔说:“平常百姓的墓穴,意义应该不大,重新安回去吧”
“话不能这么说”周胜男持相反意见,“只要有一点不同的,我们就要去验证,把找到的东西先送出去,之后看情况再说”
坐在铁棚屋前的地上,杨晔的身体被一圈淡淡的,几乎没法算作是亮,只从屋里透露出来的暗色光勾勒包裹。她抬头看向头顶那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漆漆一片的天空,双腿蜷拢,双手抱住膝盖,夜色沉沉,就像一块没有边际的黑绸,笼罩的黑暗是那样彻底,连一点杂质都没法容纳。
她盯住前面,只是眼前什么都没。
思绪恍惚,也逐渐随风飘远,只剩偶尔传来的虫鸣和远处的风声,她就那样安静的坐着,连同这片黑颜色的天空,好像要成为这世界里的一部分。
李成在屋里闷头忙活了一阵,从屋里出来时,看见她坐在门口。从背影上看到,她萧潇的身体和周围形成一道很微妙的割裂,单薄的样子在漫天的黑色下显得愈发孤单。她望着远处的天,就像个没有意识的提线木偶。
“在想什么?”李成过去,在杨晔身边坐下。
“没什么,就是觉得活着好没有意思”这是杨晔不知道第多少次在李成面前发出同样的感慨。
李成瞧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也看不清眼底蕴藏的情绪,似乎只剩下迷茫。
“活着多有意思”李成说,“毕竟这每天看见的都是不一样”
“你说我还会活多久?”杨晔偏头问,“该看的我也都看见了,该我去做的事情我也都完成别人活着总是为了个奔头,要不为理想,要不是现实,我什么都不为”
“活着总是好的”李成笑笑讲,“前两天我看到个段子,说有些人活得时间长,是为了替那些活得不够的人看,我觉得这话挺对,你活着,把以前我们没经历的事,那些很少人会知道的源头,关于清朝,关于抗战,关于新中国解放,你告诉我们,我们再告诉后代,一代传一代的说下去”
杨晔轻笑,无奈摇头,“你又来了”
“这是事实”李成说,“人活着不光要为自己,也可以为别人,咋要往大了说,你看你现在这样子,更是为那些没看见新时代,没过上现在好日子的人,替他们看看,日新月异,他们从前想象的新中国,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她看着李成,长长叹气,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记得你从前也是这么劝我的”
“那我现在也还这么劝你,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到明天”
思绪已经回转,杨晔不经意的转头,看到身边已经满是花白头发的李成,脸上的肉也都松垮,眼睛旁边长全皱纹,杨晔怔了怔,眼睛里闪过一道惊讶。
“你老了”她说。
李成轻笑,打趣回答,“但是我心里年轻”
杨晔笑出声音,身体左右摇晃,她拿肩膀去抵了抵李成,由衷感叹,“谢谢你”
风吹过他头上散乱的头发,李成随便抓了把,“谢什么”
“谢谢你们这些知道的人,没有把我当成怪物”
“谁说的”李成的表情变得严肃,还板起脸,装样想吓唬她,只是这故作深沉的样子没撑过三秒,嘴角就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看着前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不过是比我们活得久了一点,这有什么稀奇,活得久,看得多”
“哎呦”他吃力地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下的泥土,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后半夜,又跟杨晔说这么久的话,李成伸个懒腰,临走前他对杨晔说,“我看你今天也不怎么想睡觉,我先去睡了,屋里有我还没拼完的编钟,记得帮我拼好啊”
“嗯”杨晔应了,她沉默的继续看天。
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是觉得脖子有点僵硬,她站起来走进屋。
长桌上,几个已经被修理好的碎片依照顺序摆放,她看到那个在李成嘴里,被说是还没有拼好的编钟,已经完整,甚至都看不出其中从前破碎的痕迹。
她又看见几个才送过来的古物,杨晔问准备回去的学生要来清理工具,搬好板凳,在昏暗色的光里,她坐下来,慢慢清走覆盖在古物上的脏污。
入夜渐深,后背的骨头隐隐有点发痛,杨晔站起来,动了动脖子和算账的肩膀。
她走出房间,想到外面透透气。
周一横翻来覆去都没睡着,从附近借宿的村民家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这面的屋子里还亮灯,走近,从窗户看到杨晔还在屋里工作,掉头去车里拿来瓶矿泉水,可再回来时却没看到她人。
进屋看到桌上那已经有了个大致模样的瓷瓶,中间青蓝色的图案,露出的花纹似乎有点奇怪,他走近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你干什么?”杨晔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周一横紧张,拿住矿泉水的手一抖,水瓶掉在桌上带过桌面的瓷器,只听见哐当的声音,瓷器掉到地下,碎片七零八落,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眼睁睁看到东西掉下,杨晔向来冷静的表情终于有了裂口,她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