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晴天,冷翠烛将家里的脏衣服收拾好装进衣篓,与冷蓁一同抬到小河边洗。
缸里的水金贵,只平日做菜用,脏衣服都要抱到河边洗。
幸好住在城郊,不然一来二去累都累死。
她将衣服泡在水里,冷蓁在旁闲的无事,解下发带用小河水洗头发。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与年轻时的冷翠烛极为相像,特别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皮肤又白,在阳光下宛如晶莹剔透的白瓷。
湿发贴在颊侧,他抿唇。
“娘,我够不到。”
冷翠烛笑笑,洗去手上草木灰,起身拿木匜为他冲头发。
“欸,快来快来,就是他。”
几个年轻闺女结伴走到河边,停在一颗老槐树前。
“就是他,我上次碰见还以为他是女娃娃,长得好看吧?”
“他莫不是南风馆的小倌?他身边的女人有一股风尘味,我老远就辨认出来了。她那扭腰的走姿,肯定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可,哪有那么老的妓女,老鸨子也不像啊。”
议论声很大,冷翠烛听见了,冷蓁脑袋埋在水盆里,朦朦胧胧听见说话声。
“娘,她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蓁蓁,我们快些洗完快些回去,你还能去济世堂学几个时辰。”
她早就习惯被议论。
从前青楼女子的身份与身上的那道疤一样,永远缠住了她,无法挣脱。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被万人唾弃的妓女,她是难以宣之于口的,可她不是不想过幸福的生活,她面对苦难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
她被男人困住了。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
洗完头发,冷蓁坐在石头上擦发丝,她又继续洗衣服,动作比方才快许多。
听着不远处男人的骂声。
“整日都跑这来偷鸡戏狗,快点回去帮你娘择菜!去!去!去!”
老男人将小姑娘赶走,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望见河边洗衣衫的女人,插着裤兜上前。
“哪家的小娘子啊?还长挺嫩的……这是你弟弟?”
冷蓁顿住,起身站到冷翠烛身边。
一手攥着布巾,一手背在身后。
她蹲在河边洗衣服:“不是。劳烦大哥让让,我与孩子要回去了。”
她将未洗净的衣服放回衣篓,站起身,暗自接过冷蓁手里的小刀。
“别急着走啊,这天气这么好,这样就走岂不浪费?”
男人推开冷蓁,色眯眯地摸她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臂。
“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叫呗,你来这洗衣服,还不知道沿途就我这一家啊?”
男人抱住她腰肢,作势要将她扛起。
冷翠烛着急:“蓁蓁!快去找人!”
冷蓁慌慌张张扔下布巾,往山岗跑,那里常有百姓散步。
她亮出小刀,横在自己面前:“别过来!过来我捅你!”
小刀只有中指大小,平日里用来划皂角,任谁都不信能捅伤人。
男人更加兴奋,忙去亲她的嘴,用下身蹭她。
她泛起恶寒,猛地推开他,如闷头苍蝇般往小河跑。
河水漫过膝盖,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她脚踝。
她飞扑上去,将小刀刺入男人脖颈,拔出,又刺,再拔出,再刺……,直到身下男人没了呼吸,只有喷溅不停的血还滚烫。
犹如案板上的鱼被拔掉鱼鳞扎破眼球,死了。
她坐在尸体上,大口喘气,低头看清澈的小河被鲜血染尽。
“啊!”她蓦地站起,崩溃地抚摸衣裙上的血迹。
她杀了人,她杀了人……她竟然杀了人!她怎么能够杀人?要是被人瞧见应该怎么办?她还有儿子要照顾,她还有官人……她该当如何?!
这时,一只手覆在她颤抖的肩头。
“只是尸体。”
莫名,她鼻子一酸哭出声。
“唔……是尸体啊……我杀了人,我会被抓走的,我的孩子该怎么办……”豆大泪珠落下,她喉头发哽。
身后男人无言,默然将她颊边发丝捋到耳后。
她一怔,侧身躲开,去看那人。
银白色的长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眉眼深邃,眼珠莹白如雪。再往下,如块垒的的胸腹袒露,肤色白皙。
看到腰臀,她意识到这人不着寸缕,只有长发遮住后背。
“您……需要衣服吗?”
她暗忖面前男人应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光着身子吧……真可怜,这么俊俏的后生,竟然是疯子。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先处理尸体。”
男疯子与她一起将尸体拖到老槐树下,合力挖了个坑将尸体埋进去,将土踩严实。
冷翠烛:“谢谢你啊,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该当如何。”
他答:“主人。”
“嗯?”她抬起头,脸上沾了泥巴,“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他又伸手,在半空停住,将手收回。
十五年。
没关系。
她受摧残,他要引她重新接枝。
他渴望她,他为她着魔,他是她的奴隶。
任何轻视她的人,都该去死。
冷蓁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撞见女人正在河边洗衣衫。
外衫褪去,只穿一件肚兜,露出纤美背部。肩胛骨的蝴蝶刺青鲜艳妖冶,肩胛随双手动作一张一合,蝴蝶翕动,栩栩欲活。
他不禁失神:“娘。”
女人扭过头,原本充满惊骇的瘦削面庞浮起微笑,如一潭死水起了波澜。
她脸上没什么肉,几乎是皮包骨,五官出众,总是烟视媚行,含羞不语。
若是在话本,她就该是那勾魂夺魄的狐妖,翠绕珠围,柳亸花娇。
偏偏命运多舛。
她手中衣衫满是血迹,将小河都染得红艳艳的。
“娘……”冷蓁盯着衣衫,浓重的血腥味灌入鼻腔。
“蓁蓁……”她忙抓一件洗净的衣衫遮住身子,湿漉漉的旧衣穿在身上,衣服料子紧贴在手臂。
“娘把衣服洗好了,我们回去吧。”衣衫被她一股脑放进衣篓,抱在怀里。
“好。”他捡起地上布巾,没问其他。
当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肉球,圆乎乎滚到母亲腿边,爬上她的膝盖,被她温柔地抚摸脑袋,他重新粘回她肚子。
母亲丝制的寝衣,是他的裹尸布。
他从一个人,变成一坨肉,再碎成齑粉。
母亲终于能离开了。
一只蝴蝶停在他鼻尖,一阵瘙痒,他醒来从床上爬起。
冷翠烛坐在檐下,头顶是璀璨的星与无边的黑暗揉混在一块儿。
“怎么醒了?”
冷蓁坐到她身边。
“屋里还有蚊子?要不要娘再熏些艾草?”
他倒在她膝上,闷声缩进她怀中。
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紧皱的眉心,一只手轻拍他脊背。
她哄着膝上人,面目温柔,杏褐色的瞳仁倒映出一张惨白面庞。
那张与她极为相像的面庞。
她看着他,他同样看她,眸中人镀了月光。
他眨眼睛,瞳仁里的小人也眨眼睛,反反覆覆,是非颠倒,如做了一场缥缈哀梦,存殁参商。
他终是问:“河边的那个男人呢?”
“娘以死威胁,那汉子被吓到,跑了。”
“跑了?”
“嗯。”
她神情森然,沉静中透着冷意。
枯树枝上的乌鸦“嘎嘎”叫两声,银白色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第二天冷蓁照常去济世堂学医术,冷翠烛在家里打扫,打扫完后便坐在屋子里缝香囊。
傍晚,是尹渊将孩子接回来的,她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娘。”冷蓁唤她,用手指戳她肩,“尹渊买了烤鸭,起来吃饭了娘。”
“娘?”他去晃她肩膀。
冷翠烛这才从梦魇中挣脱开,睁开眼,喘粗气。
“又做噩梦了?娘,要不我去给你抓些药调理一下,反正那个老头也不认真教我,偷点药材应该的。”
冷蓁极其畏怕母亲因病逝世,他与母亲是一体,是依附她的枝丫开出的花,他无法想象枝干枯死,他要怎么独自活下去。
“没事,老毛病了,哪需得吃药。”
她转眸,冲他笑。
晚饭全是尹渊从饭馆里买的,色香味俱全,比她平日做的好得多。
女人缩在矮凳上,一声不吭地吃肉,碗里的鹅肉金灿灿气味香浓,肉皮像裹了层薄薄的油布。
冷蓁挑完菜,捧着小山堆似的饭碗回屋。
坐在主坐的男人放下碗,瞟她一眼。
只一眼,就被她抓住,温润如蜜糖的双眼对上他目光。
“官人,是有什么事?”
“无事。”他收回视线。
夜晚冷翠烛早早给冷蓁烧好水,待孩子睡着后回屋。
窗户未关,月光泻进房中,乌鸦停靠在窗框,不动声色地盯住床上艳景,膀上鸦羽蘸取几抹银白。
冷翠烛换了个姿势,坐在男人身上,一仰头海藻般的长发垂在耻骨。
男人微愣,肩头抓抠出的绯色印子一路往上烧,把平静无澜的眼尾熏得暗红。
满室旖旎。
半个时辰后,冷翠烛穿上寝衣走到浴室,往浴桶里倒了一桶、两桶、三桶热水,全是从院里水缸取的,缸里的水已经见底。
她褪尽衣裙,整个人都泡进去。
温热的水流过每一寸肌肤,蓄在空洞的锁骨与瘠瘦脊背,干涩的唇被雾气润泽。
乌鸦停在浴桶边:“冷翠烛。”
“想起来了吗?”声音清寂凛冽,一面缥缈虚无,一面锋芒毕露。
“想起一些。”
她曾名克里斯汀。
她即是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
时至今日她才发觉,十五年前的两声呼唤,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身子泡在水中,浑身血液汩汩流动,沸腾着,叫嚣着。
窗外晨光熹微,乜斜的亮光与漆黑如墨的夜做搏斗,蝉鸣犹如嘶哑悲壮的叫喊。
清晨下了雨,各处都弥漫土腥气,院中晾晒的衣物沾上水雾,像裹了层湿漉漉的纱。
“他真这样说?”
尹渊端茶碗的手一顿,低垂的眼眸依旧没什么情绪。
冷翠烛停下手上择菜动作,靠近男人些,余光落在茶碗里几片嫩青茶叶。
“是呀,老师傅不让蓁蓁继续学医,也是为蓁蓁好吧,或许他真不是这块材料。”
“我看他平日学得可用功,一有闲时就翻医书。这般努力……怎么可能药材都记不清楚呢,全怪奴家……怀胎时将笨气带给了这孩子。”
桌上正烧热茶,乌鸦落在桌上,啄菜叶吃。
尹渊抬手将乌鸦赶走:“他不想学就算了。”
“可是……”
可是冷蓁这孩子想学啊。
冷翠烛明白,若不遂蓁蓁的愿,蓁蓁就会许久不理她。
他们母子一同生活,他不与她说话,她就没有了可倾诉的人。这么多年来,她精力全在丈夫和儿子,早与旁人脱了联系,更别说有什么聊得上来的好友。
老师傅不愿意继续教冷蓁,如果官人亲自去为冷蓁求情,老师傅一定会看在他的脸面上答应。
她不知该怎么向尹渊开口,跪坐在他身边为他倒茶,杯中雾气将她腕骨烫得绯红。
低头时,耳环从耳洞滑落,掉入杯盏。
如一块冰,“啯”的一声坠入池水,水面涟漪荡开。
“呀!”
她不知如何是好,欲将茶盏撤走,男人先一步搦起茶盏,将茶水瀽倒在地。
耳环完完整整躺在杯盏。
他将茶盏搁在手边:“不学也好。”
闻言,冷翠烛更苦恼,皱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都听官人的。”
尹渊眼皮微抬:“嗯。”
择完菜,冷翠烛抱菜篮去后院清洗,乌鸦飞到她面前,嘴里撷了只发黑的银耳环。
“谢谢你呀。”
冷翠烛戴上耳环,摸摸乌鸦脑袋。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那样会让他很难为情的,我不想麻烦官人。”她撑起笑,“真对不起,一直忙着处理琐事,忙到快忘记你的事了。”
“也差点忘记克里斯汀……”
日复一日的操劳,让她忘记许多事,也不能去追求许多事。
后来,她又说服自己,将不能认作不想,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麻痹自身。
乌鸦没再说话,站在鹅卵石上挑烂菜叶,等到冷翠烛洗完菜要走,它开口问。
“他对你好吗?”
他摧残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十四行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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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