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烛疯了。
尹渊亲口说。
她那一刺并未有多大的作用,只在婴儿背上留下一小道伤疤。
小男孩本就骨瘦如柴,还被她母亲刺出那么长的一道疤,任谁看了都心疼。
新来的奶娘坐在床边哄孩子,冷翠烛躺床上喉咙发干。
“水……”
奶娘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嬢嬢……我想喝水。”
这次,她确定奶娘不是没听见,是不想理她。
她捂住胸口。
扑通、扑通。
生下来的若是个女孩,官人早将她赶走。
还好,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是男孩。
正因为是男孩,她所犯下的错误在别人眼中更罪不可赦。
她一个卑贱的女人,竟然试图杀害一个已成型的男婴。
对啊,她怎么可以那样?
她眼眸濡湿,望着奶妈手中哭闹个不停的孩子。
明明是她期待许久的孩子,她如今却无比厌恶,几乎要吐出来。
他就像水蛭一样,吸她的血,摧毁她的一切。
他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特别是在听到那声“克里斯汀”后,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袋,将她的血肉翻了一翻,停泊在里面,与她共生。
这才算共生,而不是她与自己视若珍宝的孩子。
分明一开始,他只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餍足后不断长大,从她身体里爬出来。
冷翠烛意识到。
她竟然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竟然不爱他。
她怎么能不爱他?
但她为什么不爱自己呢?
为什么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而不是自己呢?为了恍惚间一瞬间的被爱,差点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蔑视她,她厌恶她。
她竟然不爱自己。
因是外室,孩子随了她的姓,尹渊将孩子取名为“冷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希望他蓬勃向上,如草木般茁壮成长。
尹渊傍晚来看孩子,她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
她想喝水,没有人愿意为她倒杯水。
“冷蓁饿了。”尹渊抬眸,将襁褓中的婴孩递给她。
要她喂奶给孩子吃。
“……”她没有反抗,解开领口后褪下浥湿的小衣,凑到婴孩颊边。
小婴儿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在她怀中挣扎,挥舞双手打在她胸口。
“哇——”
“你连孩子都不会抱吗?”
男人又将婴儿抱走,戴了玉扳指的手轻拍婴儿肩背。
“奴……”她合上唇,嘴干到说不出话。
一手覆在酸胀的胸口,乳汁打湿手心。
尹渊抱着孩子在房中走圈,取下手上戒指逗孩子,门外时不时传来街坊领里的道贺声。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她——她好想哭。
菊月的夏日,好热,血水与汗水混在一块儿。
她掀开被子,腹部多了一道伤口,是她用剪子刺出来的,只潦草用纱布包住。
揭开纱布,露出翻开的皮肉,肚子上的妊娠纹触目惊心。
她手背抚过伤痕,细声喃喃。
“克里斯汀……”
她也希望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腰腹上的疤痕彻底赖在她身上,永不消退,在阴湿的日子里隐隐作痛,蹉跎她的生命。
一晃十五年过去,依旧如此,从未改变。
又是下雨天,又是夏天。
冷翠烛给院子里的青菜盖上破布,撑着油纸伞去接冷蓁放课。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她贴墙走,一边肩头被雨水打湿。
她想起今日未做之事。
“克里斯汀……你听见了么?”她喃喃道。
自十五年前的那两声轻唤后,她再也没听见别人说这四个字。
克里斯汀遗弃她了,所以她每天都念叨,希望他能回来,至少再见她一面呢。
毫无用处。
冷蓁与她一样脑袋木得很,不适合读书只认识字,连一些简单的诗词都听不懂。
过了黄口的年纪,尹渊就将他安排在镇子里的老药房,学抓药。
济世堂里,男子正半撑在药桌,掸簸箕里的药材。
飞扬的尘土漫出来,他低头打了个喷嚏,毫无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唉,谁让你做这个的!不让你识药材就行了吗?谁要你做这个!我的药草呦,哪经得起那样掸……”老师傅骂骂咧咧进来,夺过他手里簸箕,心疼地摸摸药草。
“你娘来了,快跟她回去。”
冷翠烛站在济世堂门口,一手撑伞,一手举在空中摆了摆。
“蓁蓁!”
她与儿子长得极为相像。
面色惨白,脸上满是小痣,嘴唇薄,一看就是多灾多难没福相。
冷蓁不愿意走:“分明说好教我四个时辰的,你只教了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跑后院喝浑酒,你一点都不负责任。按合同,你还应该再教我三个半时辰!”
“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要闭店怎么教你,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啊。回去吃晚饭吧小子,你瘦成这样我也不敢教你别的呀。”
冷翠烛也进来劝,拉住他手腕。
“蓁蓁,我们该回家了,今晚你父亲要来,娘还在灶上炖了鸽子,再不回去水都要烧干。”
冷蓁瞪她一眼,欲言又止。
路上行人稀稀疏疏,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蓁蓁今天学了什么?”
“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那蓁蓁饿吗?回去要等你父亲回来才吃晚膳,要不要先买点东西垫垫?”
她停在一家包子摊,热腾腾的雾气从笼屉里冒出,她抬手指包子。
冷蓁心里似窝了团火,撇下她独自往前走。
“你不是说要快点回去吗,还费时买那些家伙做什么。”
她收回手,忙提起裙摆去追。
走回小屋,藕粉色的芙蓉裙早已沾满污泥。
冷蓁钻进自己房间,她揭开院子里的破布瞧瞧青菜,见没事又盖上,穿上褂子去庖屋做饭。
她原先在青楼哪里会做饭,甚至连煮面都煮不熟,每晚做完事便与小姐妹出楼去街上摊子吃,或是哪位姐姐得了客人的赏菜,大家聚在一块儿吃。
从良后,日子比从前清贫,全靠官人给钱过日子,若还像从前那样去摊子吃,怕是不出一旬钱就用了个精光,因而开始下厨。
算日子,她已经在这庖厨烧了十五年的菜。
墙面焦黑像是鳄鱼皮,将她牢牢困住,四面八方的墙,没有窗户,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闷在庖厨,做完五菜一汤后已是满头大汗。
菜摆上桌,正好尹渊也来了,她欣喜若狂,拉着尹渊坐在主坐,又去偏房把冷蓁叫出来吃饭。
三人坐在桌边,冷翠烛还没开始吃就忙着给尹渊夹菜,笑眯眯的。
尹渊沉默片刻,夹一块鸽子肉到她碗中。
“多吃些。”
冷蓁拿起筷子夹了一大把青菜,堆在米饭上。
什么都没说,端碗钻进房间。
“……”
她起身:“官人,奴去看看。”
“嗯。”
冷蓁坐在床上翻医书,那碗饭被他放在床头,木筷不知何时掉在地上。
冷翠烛捡起筷子:“蓁蓁,是娘哪里让你生气了吗?”
冷蓁平时不这样,他是喜欢她这个娘的,只是总和她闹别扭。
“你能别说话吗?一说话就让我烦。”
她不懂:“为什么?娘在家里为什么不能说话……你不要总是窝在床上啊,会闷坏的,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打断:“下暴雨你让我出去走?娘,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我不想与你扯这些,我们以后互相管好自己就行。”
“别与我讲你和尹渊怎么怎么样了,你与他是夫妻,又不是我与你是夫妻。同我讲他的不是,让我可怜你,又转头与他相敬如宾,那我是什么?娘,你只拿我当玩笑么?”
“蓁蓁……”她竟无语凝噎。
“你那么恨他,为什么不离开他?”
“你不要这样说他,他生你养你,他的性子你也一直是知道的……”
“是你生的我,是你养的我!不是他!”
冷蓁越说越激动,眼里带泪:“我与你是亲人,是母子,他什么都不算!”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不爱你!也不喜欢我!他用那点碎银就想困住你,想控制我的一生,不可能的事!”
冷翠烛如何不知。
她最清楚不过。尹渊没那么爱她,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每次的房事都是敷衍了事。
可离了他,她该当如何?
她已三十二岁,年老色衰,年轻时还能消耗美貌苟延残喘,如今便彻底成了废物。
她就像被挑烂脚筋的马,再也不能跑;像豢养在家中的麻雀,翅膀已无力飞出围墙。脖上被套了沉重的铁链,再也走不动道。
走出房间,仿佛还能听见方才冷蓁大声痛骂的那些话,萦绕在她耳边。
尹渊依旧坐在位子上,低头吃菜毫无情绪,如一尊佛像。
他总是沉默,明明争吵是因他而起。
她坐回桌边,抬眸盯他。
他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她是爱官人的,可她莫名想杀他。
拧断他的脖子,听他的惨叫,伸手掏进喉咙,将他喉管给扯出来掐裂。
与杀鸡一样。
“呵。”
尹渊抬起眼皮。
“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容消失。
杀人这种事,怎么能想呢?那可是犯罪,是要被抓到衙门严加审问,遭受酷刑的。
对吧,冷翠烛。
她应该将全身心放在照顾夫君儿子上。
可克里斯汀会这样做么?
她想,应是不会。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周南·桃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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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