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染红的,是脚下的泥地。
几乎快要窒息而亡的少女软绵绵地扑在地上,脖子依旧直挺挺地伸着。
除了荆条刺穿耳道的声音,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少女关闭了持续发送的声呐,没有喊一声痛,没有叫一声疼。
她是一个绝不服从、绝不妥协的少女,一个尚未长大的、名副其实的女巫。
而凌晓的断臂,是一个只臣服于初月的死士。
几乎是同一时间,当它松开对秦泛的桎梏之后,下一秒,就锁上了凌晓的喉咙。
凌晓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钳住了他自己的脖子,五指深陷其中,青筋暴起。
自交接分界线向下,臣服于初月的那条断臂,肌肉突起,整体发力,不遗余力地要将凌晓置之死地。
凌晓在片刻的呆愣之后,将死的恐惧终于将他的理智唤回。
尽管不理解自己的胳膊为何还保留着自由意志,能和自己身体相对抗,但当务之急,凌晓要做的,是救自己。
他左手来不及扔掉荆条,就赶忙握住右手手腕,极力下拉,试图将它拽离脖子。
混合着秦厌血肉的尖刺扎进断臂的皮肉之中,也未动摇它分毫。
尖刺上勾出来的那条白肉,在左手急速的动作中,甩在了凌晓爆红的脸上。
肺部最后一丝气体已被耗尽,流动的血液里,再无新的氧气供给,凌晓的躯体开始变得麻木失常。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被肢端触手囚禁的初月的意识,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趁机从牢笼的缝隙里溜走,一个闪念回归到二楼秋鸿怀里的身体里。
六十……
初月的火痕,开始重新拥有温度。
秋鸿那颗因恐惧抖成筛子的心,终于落了地。
“你要做的……不是救我……”
初月将死之时对断臂的命令像是在托孤,激起了它和凌晓相持至死的决心。
手指间的骨骼还在缩紧,脖颈的空间还留有余地,断臂发了狠,榨干自己的所有力气,决心就在此刻圆满完成初月下的任务。
窒息后的昏厥发生在一瞬之间,凌晓脖子以上憋得通红,手指上未来得及修剪的长指甲嵌进肉里,而这,已经是他身上最轻微的疼痛了。
无情的桎梏横截断他的头与身。
他的身体像一个即将衰竭而亡的气球,表面充盈内里干瘪,以往从未关注过的压强在此刻显得如此强大。
而他的头颅,有如一个在中心加热的腔体,密集至压缩的气体填满了他的头骨,皮肤像被染了色,随时有爆炸的可能。
比爆炸提前一秒到来的,是凌晓空白大脑带来的窒息晕厥。
绷到极限的皮筋终于松手,凌晓浑身卸了力。
包括断臂。
脖子上的挤压感慢慢消失,随着胸腔的起伏,空气又顺利地流入了凌晓的身体。
甘洌的空气此刻无比清甜,凌晓慢慢恢复了意识,睁眼看清了死里逃生后的天空。
可同样恢复意识的,还有断臂……
新一轮的拉锯战开启,断臂再次收紧了五指。
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你我本一体,你先死,我随即赶到的“英雄就义”。
断臂从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可在那之前他将迎接自己最高的荣耀,它甘之若饴。
也不知是哪种死法更痛快一些,可凌晓只品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初月游丝般的意识终于在体内舒展开来,知觉充盈进她冰冷的身体,渐渐的,火痕下的暗涌温暖了全身。
她死里逃生,活了过来。
僵硬弯曲握在栏杆上的手指逐渐伸展,初月深吸一口气,她喜欢这个笨重但强大的躯体。
这让她感觉明明白白的活着。
“主人。”
银烛抱着瘦小的秦泛从外部楼梯艰难地爬上来,秋鸿见状马上前去迎接。
他们将那个半边脸都是血的女孩轻柔地安置在地毯上,初月跑去房间拿药箱。
刚将她的外耳道擦干净,还没来得及清理秦泛耳道深处的伤口,那女孩就已经清醒了过来,一如既往的倔强神情也重现在她的脸上。
初月是有点愧疚的,自己一时着急拿捏凌晓,却让这个少女受到了无妄之灾。
她捏着棉签的手轻轻地上药,一点一点填平自己的懊恼,手却被一个微弱但坚定的力量推开。
秦泛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围着她的三人,然后对着初月伸出了手。
“交易还有效吗……他的那份情绪值我也要……”
“行行行……祖宗,都给你!”
初月连连点头,她不顾秋鸿的欲言又止,直接起身去拿银勺,路过阳台时,她看到楼下凌晓已被断臂逼到了院墙边,不知晕厥过去多少次。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争斗,初月等着凌晓求饶。
关于秦厌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初月都不想再等了。
一方面是想早点知道自己来这个世界的原委,也是想找到回去的路,另一方面,在与秦泛凌晓纠缠的这个过程里,失控的因素太多了,初月自己也险些被困在了更逼仄的世界——凌晓的身体里。
她只想快速将这一切结束。
况且,在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与凌晓对抗的过程中,初月也在他的身体里感知到了自己的那一滴血岩浆。
她分享了它们,可依旧掌控着它们。
就算血岩浆的给出,会削弱自己的力量,可同时,怎么不算以另一种形式将自己的力量分散到梦世界的各个角落了呢。
这一场买卖,初月怎么也不会亏。
初月低头悄悄看了自己手腕一眼,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背过身去,遮住三人的视线,一手执勺,一手撕开大腿前侧烂掉的裤子,闷哼一声剜出一大块血肉来。
秋鸿看见了她战栗的双腿,和颈间额头的细密汗珠,他知道她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可她不说,于是,他就只好替她咽下这个秘密。
鲜红的岩浆瞬间暗沉下去,初月端着银勺的手止住颤抖,递到秦泛面前。
虽已下定决心将这情绪值给她,但,该掌握的主动权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
现在是时候讲条件了。
初月手臂一晃,带着银勺避开秦泛急切伸过来的手,向她挑眉。
“已经挖出来的情绪值我是没可能再吞下去了……所以,妹妹,拿出你的诚意来。”初月说。
秦泛难得的咽了咽口水,露出渴望的神色来。
她随手抹掉耳道里流出来的混合着药水的血水,眼盯着银勺袒露出自己姐姐的弱点。
“你知道傀儡术吗?”秦泛舔唇。
“傀儡术?”
好巧不巧,这是初月今天第二次听说这个操纵之法了。
“我姐姐现在带着一只义眼,她的左眼在幼时因重罪被挖,藏于……”秦泛又隐下了一个信息,“只要你找到我姐姐的眼珠,扎它捏它压爆它,秦厌自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泛又在骗我,初月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她不动声色地与秋鸿对了一个眼色。
傀儡术她当然知道,但它的效果,可远不及秦泛说的那种程度。
还是说,秦泛这小姑娘,她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清楚这法术的威力。
初月将后颈皮划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秋鸿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这方法怕不是很难将秦厌一击毙命。
但好在,初月要的,也不是将她一击毙命。
“捏爆它,你姐姐就会死吗?你这么恨她?”
“不,不要一下子捏爆它,你要先将她眼珠子裹上一层细沙,放在手心里揉搓,等到表面那一层湿润的东西呈磨砂质地后,用烈酒洗掉细沙,再像拉寄生虫一样扯出里面的血丝,接着用刀一点一点片掉她的眼白,最后只剩一颗孤零零的黑眼珠之后,你就可以一下子捏爆它了……”
初月惊异于秦泛对秦厌的恨意,居然这么具体,这场景她怕不是在心里预演了千万遍,她隔着布料摸摸自己口袋里的眼珠,竟有一丝寒意渗出来。
初月换了个角度试探:“我从来没说过要杀你姐姐,如果我找她是为了捧她呢?你的梦不就扑空了吗?”
“你要捧她就没必要捏爆,不过无所谓,我不关心她怎样,我只要情绪值到手。”
“你想除掉秦厌很久了吗?”
“与你无关,情绪值可以给我了吧。”秦泛白眼一翻,伸手要货。
“你还没告诉我,你姐姐的眼珠,要去哪里找。”
“这是我们下一个交易。”
初月噗嗤笑了,笑秦泛稚嫩,也笑这梦世界竟还有如此倔强生疏的少女,这令她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想起曾经生活的现实世界。
初月的笑容久久挂在脸上,可眼睛里,竟慢慢有些湿润了。
她挑起秦泛的下巴,端着那勺血岩浆,笑意盈盈地递过去,将它一滴不剩地灌进秦泛的嘴里。
仿佛其自有生命一般,那勺液体不偏不倚,一溜烟朝着秦泛的喉道滚去,安安稳稳地落入了她的身体。
“妹妹,我本不想说教,但是,小聪明耍一次就够了,我毕竟比你多吃几年饭……”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眼珠子,初月坚信,它就是秦厌的眼睛。
重罪、被挖、被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种种线索,都将其指向四方砖,和他那间不属于尘世的玻璃宫。
初遇时,恶人为索人情绪值,用腿绞人脖子,四方砖割了那人一条腿……
凌晓不知为何,扒人皮做车衣,四方砖砍了他一只手臂……
平天下恶事,断世人作恶工具,是四方砖的工作宗旨。
可是,秦厌的一只眼睛,能做什么恶事呢?而且还是在她幼时。
初月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