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猜测成真了。
一切也该到头了。
先不论她说的“邀请”是真是假。
如果现实世界的初月闯入自己的梦境里,挤占了梦世界初月的位置,那么不出三日,梦世界的她必定会灰飞烟灭,因为她的生活连作为素材的必要性都没有了。
更严重的是,随着梦世界初月的消失,那么,第367号梦世界将会急速坍塌萎缩。
而四方砖,他手里负责的17986个梦世界,哪一个覆灭了,都是他工作的重大失误,他都将受挫骨扬灰之刑,然后为之陪葬。
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找到刻在他身上的那三个名字。
他不能死。
冰凉的刀刃架在初月的侧颈上,她没有躲。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初月眼带杀意,她背抵着冰凉的玻璃砖墙,身后的残肢像是隔空感受到了她的怒气,一个个的躁动起来。
“什么叫‘邀请自己的死亡’?我是她的死神吗?我干什么了就背这么大一个罪名?是她闯到我的梦里,给我胳膊上烧个疮!是她把我的工作、生活弄得一团糟!害我像个疯子一样,把漫漫按到水里差点淹死……”
“两天内,你必须回去……”
初月按住刀背往自己侧颈上压,细密的血珠雨露一样冒出来。
她一步一步逼近四方砖,真的像疯了一样失去理智。
“你闭嘴!我回哪去?我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我怎么走啊?谁把我邀请过来的谁就亲自送我走!其他人没有说话的份!”
四方砖眼底发狠,血丝遍布眼球,他眼眶通红咬牙抽出弯刀反手一挥,将放在侧颈的刀刃横压在了初月的喉头下。
猩红的血珠飞溅,初月的侧颈上被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四方砖毫不在意,他握着刀的手加大了力道,压着初月的脖子一步一步向前,初月被刀刃逼着一步一步退后。
冰凉坚硬的触感再次回到她的后背。
初月已退无可退。
红色的粉尘在四方砖的周身炸开,初月听到了他体内的炸裂声。
“两天之内你不走,整个367号都得完蛋!包括你,包括她……劝你见好就收,在这里玩玩就得了,你跨世界偷渡的罪名我可以帮你瞒下……”
“帮我瞒下?呵,”初月冷笑,目光犀利如猎鹰,“你有这么好心?怕不是我不小心握住了你什么把柄吧……”
“把柄?等我把你剁碎了封进马桶里,我再告诉你。”
无赖!流氓!混蛋!
刀刃急速下压,初月的喉头被猛地按下去,堵住了她躲闪的路,比起脖子上不断增加的刺痛感,初月心中如有火在灼烧。
她太生气了。
她气自己无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被接二连三的针对,却打不过任何人,只能任人宰割。
也气自己那个梦我,本是一体两面的人,却不断引诱、甚至威逼自己来到这里后,她又躲起来不露面了。
这个死砖头,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初月的身体越来越热,她按不住自己内心的躁动,全然不顾生死,顺着自己的冲动,下意识地双手挡在刀刃上,用尽全力和他对峙着。
她的全力对上四方砖自大的一只手,或许还有胜算。
锋利的刀刃沿着初月的掌纹向内切去,钻心的刺痛从掌心向上肢蔓延。
刺拉拉刺耳的划痕声,顺着手骨传到耳骨,指甲划黑板般,刀刃在初月的手骨上滑动……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也吻上手腕滑向小臂。
那里,干涸的火痕在等待新的岩浆涌入。
一滴血珠滚入了火痕的创口里,也就是那一刹那的时间,像是火星坠入了干柴里,烈火卷入了一切。
初月胳膊上的火痕终于舔到了一滴岩浆的滋味,可是它远不满足,它还想要更多。
赤红的烈焰从初月的胳膊上涌出,缠上了四方砖的刀刃,攀上了他的刀柄,沿着他的胳膊将他纠缠。
眨眼间,初月对面站着的,已经是一个火人。
在这一瞬间,比解气更先感觉到的,是初月的慌张。
她慌忙抽回手背在身后,试图切断自己身上的火源,救下四方砖。
可令她愤怒的是,抽回手后,对面的刀刃又近了她脖颈三分。
他好像不怕火?
初月看到的,只是他目光里持久的诧异。
他大概是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招,就连初月自己都没想到。
脖子上更深的伤口逼得她不断紧缩着身体抵着身后的砖墙。
背在身后的胳膊被火烧得皮肤焦痛,初月不自觉得紧贴着冰凉的砖墙,以缓解胳膊上灼热的岩浆。
突然,初月身后一软,身体失去了支撑,向后倒去。
清凉的水浇下来,将初月淋了个透。
原来,这透明砖墙,并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一个又一个冰块垒成的。
她胳膊上的火,在墙上融了一个窟窿。
一只断臂砸在她的头上,落到她的怀里,又有一只眼珠,玻璃球一般滚到她的脚下,啪嗒一声,那只梵高的耳朵扒在了她的额头上。
初月抹了一把脸,这才看清对面的四方砖已经脸朝地倒下,未燃尽的岩浆将他全身裹得紧紧的,头顶上流下来的水落在他身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他怕不是死了吧?初月吓得蹬着腿连连后退。
在梦世界失手杀了人,会受到制裁吗?初月不敢细想。
两天,她记得四方砖说只有两天。
那么,就等她两天。
两天内,她要找到梦世界的初月,初月习惯叫她梦我,她要和她掰扯清楚这一段时间现实里、梦里发生的种种。
报仇报怨,把这胳膊上侧腰上的火疮揭掉,再揪着她给小猫漫漫道歉,最后再向她讨回重新看到漫漫的能力。
这样,初月才算不枉来这一趟。
等到清算完毕后,她这烂命一条,怎么制裁都随便。
初月翻身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那洞口爬去,自由就在眼前。
“别走……”
四方砖嘶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初月的脚踝被人猛地捉住。
他还没死?!
“滚啊!”
初月头也不敢回,怕回头看见四方砖被火烧烂的脸,只是用另一只脚拼命地踹开抓她的那人。
可是不知怎的,她一脚一脚地,全都踹了个空。
怎么回事?
初月死死拽住未融化的砖墙,在踹人的间隙回过头去对准目标。
眼前的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那只掉进她怀里又被她扔到一旁的断手,正死死地握着她的脚踝,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魔爪,被主人隔空操纵着。
而那只眼珠,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助力,一圈一圈地向着初月的口袋方向翻滚,黑瞳仁白眼球交替转出来压下去,干涸的红血丝上,甚至还挂上了微不可查的蛛网。
还有那只耳朵,它拱起耳廓向前挤动,像极了“几”字爬行的蠕虫。
这是要缠上她了吗?还是要帮着四方砖捉住她?
初月没有看见四方砖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只是趴在她的脚下,背上腿上余烬未消,偶尔低语几声“别走”,像是将死前的呢喃。
“滚犊子吧!就凭你们几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残肢,想拦住我?”
初月麻利地坐起,双手捉住那只断臂就开始掰它的指头,可那只手竟如死物一般不怕疼也掰不动,任凭初月怎么掐它踩它,都无济于事。
烦死了,初月总不能把它当做异型脚链,带着它在梦世界当显眼包吧!
正暴躁的时候,初月瞧见了四方砖手边的那把弯刀。
就算当脚链,也要给脚链休一个满意的形状。
“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初月操起弯刀,手起刀落,贴着自己的小腿向那断臂的手腕砍去……
只能说,初月是个心狠的,那手臂也是个惜命的。
她刀刃贴着小腿落下,生生削掉了三根毫毛,痛苦程度远逊于蜜蜡脱毛。
而那断臂,在初月弯刀落下的那一瞬间,松开了紧箍着的手指,以掌撑地,以指为足,高竖着小臂,慌不择路地向一边逃去。
慌乱之中它踩在了燃烧着的资料夹上,整个手臂呲哇乱叫,落荒而逃。
初月一时起了玩心。
她紧追在它后面,捉住小臂,将它的五指杵地,像用扫把一样,把那眼珠子和耳朵扫到了客厅深处。
“我可没拿你的‘小手办’啊!”但这刀,用得还挺顺手。
初月手戳着四方砖的脖子解释。
他烫得吓人,也不知道是体温,还是余烬。
透明砖墙的外面,是初月未曾想过的景色。
从墙外朦胧的雾气里探出来后,目之所及,是一片翻滚的云海。
方圆十里,只有身后的玻璃宫这一个建筑,四方砖的家像是建在仙境上一样。
但对于初月来说,这里不是云上仙宫,而是她一定要逃离的牢笼,是她知道自己梦境里的仇人真实身份的地方。
她抬脚向前,云层厚而重,堆积到了她小腿肚的高度,初月摸索着,她看不见脚下的路。
和屋内的温暖舒适不同,屋外的云海里,风像倒灌一样,朝着玻璃宫的方向吹来。
初月顶风前行,她被迷得睁不开眼,软绵绵的、湿润的气流扑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被四方砖拎着飞进来之前,脸上湿润柔软的感觉,大概就是云层吻在脸上的感觉吧。
“别走……”
一声嘶哑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四方砖似乎是在说梦话。
初月担心他会追过来,倒不是害怕他,她抚摸着自己的火痕,这里竟然蕴含着这么强大的力量。
它再一次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