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理医生(二)

而薛庭能够在初月常年防备的状态中,闯进她的世界里,原因仅仅在于,他并不聪明。

是的,薛庭不够聪明,甚至可以说有点愚蠢。

他有着所有普通男人的通病,虚荣、自大、好色、懒惰、大男子主义。

但同时,他也有着初月看得上的地方,长得好看,外加不聪明。

初月是颜控,而且想要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朋友,这两点,薛庭都能满足。

笨蛋帅哥,谁能不爱呢。

薛庭宽肩窄腰,古铜色的皮肤,一张刀刻般的建模脸,让初月怎么也看不够。

但他不聪明,全部的脑子都用来琢磨健身和释放性魅力上了。

他心思不老实,初月知道,但同时,他不善于掩藏。

初月勾勾手指头,就能套出他所有的亏心事,然后她再以此拿捏。

她在这场爱情游戏里乐此不疲。

而江泊舟是聪明的,初月能感受到,他深不可测。

不只是专业知识上的聪明,而且是心思上的深沉缜密,他让初月警铃大作。

自从初月掀开袖子露出火痕之后,江泊舟说话的时候视线再没有离开过她的胳膊。

他的目光如水,柔和得不带攻击性,轻轻地安放于初月的火痕上,让她长时间灼热的伤口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

舒服的凉意,像夏天钻进了空调房。

初月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到点什么。

“除了这个伤口,还有别的地方有异常吗?”

说话的时候,江泊舟依旧低着头端详着初月的胳膊。

初月顿了顿,缓缓开口:“有,侧腰上,你要看吗?”

听到这话,江泊舟一惊,像是被点醒一般,这才躲闪着将黏在胳膊上的视线挪开。

他清清嗓子掩饰尴尬,假装忙碌地左右看着,他坐直了身体,委婉地表示拒绝。

“这,不太方便……”

初月笑了。

她看到了这个聪明人不聪明的一面。

毫无疑问,江泊舟是精于专业的,可是,他在面对初月的调戏时,却显露出了与他气质完全不同的一面,他很生疏。

勤于业务疏于情感的心理医生,有趣。

初月不由得卸下了一点防备。

“江医生有什么好办法,能治好我么?”

初月抱臂靠向身后的抱枕,沙发柔软得恰到好处。

江泊舟推了推眼镜,拿出专业的态度。

“一般来说,创伤性的视觉反应,我们会采用情景重现的办法,先找出你的心结——如果有的话。”

“情景重现?”

“是的。”

“你能让我再见到她?”

初月的上半身弹射出去,探着身体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

江泊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后背紧贴着椅背,控制着与患者的距离。

“她……是?”

初月闭口不言,重新靠在沙发上。

感觉到了对方的抗拒,江泊舟没有再问,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猜测。

“如果你说的那个人与你的伤痕有关的话,那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情景重现当然可以让你直接与她对话。”

“那来吧!”

初月爽快极了,自从被那个眼科医生无视之后,她本来坚定的唯物主义思想又开始动摇了。

此时叛逆的想法占据了大脑,初月想,既然你们都觉得我不是视物有障碍,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精神出了问题,那么,我就要让你们知道,我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是板上钉钉的真事。

而证明它真实性的必不可少的过程,就是找到那个女孩,留下她真实存在的痕迹,从而证明她的火痕与经历都不是虚构的,更不是自己精神有问题,杜撰的一切。

“来吧!”

初月催促,她伸出胳膊张开手,示意他现在就开始操作。

情景重现,虽然初月不知道它具体是如何实现的,但大概是沙画、房子、人与树之类的互动**,但她对此呈开放态度。

江泊舟起身将写字板放在一旁的书桌上,然后慢慢地走近她。

他在沙发边停下,然后蹲下来,示意初月躺下。

“嗯?躺下?”

初月不理解。

“啊!忘了跟您解释了,”江泊舟拍着额头失笑,懊恼自己的失误,“所谓的情景重现,常用的手段是催眠。”

“这也是最有效、快速的方法。”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催眠?

初月皱起眉头,她与江医生之间刚刚消除的隔阂此时又高高竖起,她防备心大增。

她讨厌这样的不平等行为。

自己处于对外界毫无察觉的催眠状态,而对方则可以站在观察者的角度,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这太不公平。

况且,是在这样一个初月并不信任的环境里,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笼子里的小白鼠,等待着实验员的解剖刀落下。

似乎看出了初月的犹豫,江泊舟起身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然后松弛地坐在茶几上。

他了然地笑了。

不像一个医生对待患者该有的礼貌的笑容,而是作为男人,看穿了对方作为女性的不安,才露出地那种势在必得的笑。

初月本想和他计较,可他敛起了笑容,抱臂的手翘起,指了指斜上方天花板的方向。

那里,一个摄像头高挂着,红外夜视灯长久的闪烁。

“放心,你绝对安全。”

他声音低沉,有种被厚厚棉被包裹的安全感。

接着,他又敲了敲自己胸前口袋上的钢笔。

“录音笔。”他说,“只要是在这个诊室里,你二十四小时都是有保障的。”

初月长久的没有说话,她在审视江泊舟的可信性,审视自己的安全性。

薛庭还在外面,初月声音大点他就会冲进来的距离。

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初月心想,看他刚才无措的样子,应该只是个专业老练涉世未深的象牙塔人士。

“行,来吧。”

想找到那个梦境秘密的迫切程度,超过了在诊室里的不安感。

初月顺势躺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望着顶角处的摄像头,缓缓呼吸。

一闪沉重的大门在初月的眼前展开。

四周黑暗一片,有点像地宫的入口。

初月举着火把,照亮了方寸的天地。

门板厚约两掌,高度约有两个初月那么高,大门在火光的掩映下反射出鎏金般的光泽,上面密密麻麻雕刻着奇异的浮雕,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浮雕世界在初月的眼前展开。

初月看不真切,她举着火把上前,将炙热的火焰与光明靠近那副诡异的图案,接着将脸贴上去。

动了!

浮雕动了!

逃了!浮雕逃了!

初月听见门板上凸起的一块块浮雕,像是活了一样发出惊声尖叫,水波纹一般逃离火焰炙热的圆心,然后和周围本就密密麻麻的其他凸起挤在一起。

见了鬼了!

初月猛地收回手,将火把拿开。

她怕烫着那些人。

“人”!初月的潜意识里,那些浮雕,都是有生命的、有意识的“人”。

她不禁为自己的下意识想法吃了一惊。

火把摇晃间,未燃尽的柴木灰擦着她的手背掉了下来。

“好烫!”

一丝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

初月沿着柴木灰的轨迹向上看,手里的火把光秃秃的,是一种奇异的无皮树干,她曾经见过的。

初月在上一个梦里见过,篝火的木头也是这样的无皮树干。

她是从那里捡来的吗?

那土灶般烫人的房间,整齐排列着篝火的走廊,走廊尽头吟唱的五官模糊怪女人,还有窗台外那双清晰的眼睛,和她伸向初月胳膊的、烙铁般的手。

初月想起来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她在哪?她在哪!”

她挥着火把大步上前,贴着门板将火焰在门板上铺陈开来,任由这灼热的炙烤逼疯每一块尖叫着的浮雕。

浮雕上一块块的小凸起,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四处逃窜。

它们确实是热锅上的蚂蚁,只不过这口燃烧着的锅,还会追着它们跑。

“她在哪?”

初月贴着门板,将手上的火把背到身后,她蹲下身来,试图耐心地跟它们对话。

“冷静下来。”

雷霆般的声音从地宫上空传来,像是在地面上有一个巨人在说话,他的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地层,传进初月的耳朵里。

“静下来。”他又说。

这一次,他的语调缓和了很多,他化身为开悟众生的佛一样的存在,在初月的头顶上空指引着一切。

初月仰着头,目光尽头漆黑一片,那是火光也照耀不到的地方,她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继续向前。”

如中了魔怔一般,初月大脑空空,想要找浮雕小人问个明白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手一松,火把掉落在了地上,初月毫不在意,任由火焰在地宫的地面上爬行蔓延,直至将整个地下空间照亮。

初月站起身来,最后撇了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浮雕小人,然后将目光移向门内侧深处,那里仿佛有人在召唤她。

继续向前。

初月心里默念着,这是谁给她的指引,她无力去想。

她只知道,这是指引。

熊熊火焰燃起,火把已淹没于火海中,地宫亮如白昼,只不过,这天地颠倒,竟是亮如白昼的“天”在脚下,泥土般厚重漆黑的“地”在头顶。

初月赤脚向前,一步一步踏在野草般疯长的火海里。

火焰盘蛇一样痴缠着她。

它们从脚背舔舐,爬到小腿轻附,再向上攀岩直腿心纠缠。

奇怪,初月竟不觉得烫,只觉得燥热难耐。

火舌剥掉了她的衣裳,火焰疯狂向上生长,将初来这世界的初月紧紧包裹在它的身体里。

初月以人间最赤诚、最本真的姿态,走入了地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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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燃烧的理由
连载中麦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