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了,月行之只好说:“我一个四处游荡的散修小妖,每日东躲西藏防着被剖妖丹还来不及,哪里有闲心关心这等仙族秘辛。那月行之,虽说曾是妖魔两族的尊主,但也管不到我这样从不生事的低阶小妖啊。我也从未见过他。”
月行之瞎说八道向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他看着温露白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时,竟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很不舒服,温露白那种眼神实在是很少见的,很亮又很静,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似乎在竭力隐藏着某种幽暗的情绪。
月行之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在这样的目光下掉落伪装、现出原形,他最终低头避开了温露白的视线。
还好,温暖歪打正着帮他解围:“是啊,爹,月行之的事,这小妖怎么会知道?他一定没你知道得多,你不是还做过那大魔头的师尊吗?”
温露白冰冷的眼神向温暖一瞥:“住口。”
吓得小孩吐了下舌头,立刻噤声。
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开关,温露白周身气场变得低沉压抑,书阁内只剩下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月行之快要受不了这尴尬了,温露白才终于开口,语气已然恢复素日的平和:“看来你功课没有听懂多少,闲言碎语倒是听了不少,这《人界千年史概要》抄一遍怕是不够,再抄两遍吧,以后你每日下课后,就到这里抄书。”
月行之幸灾乐祸地差点笑出声,就听温露白又冲着他道:“你也一起。”
月行之:“……”笑不出来喽。
……
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自然是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第二天下课往藏书阁走,这一路上,温暖揪片叶子摘朵花,蹦蹦跳跳就是不肯好好走,看见前面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扮家家酒,更是要驻足品评一番。
仔细一看,这可不是家家酒,而是在打仗呢,几个小孩儿穿得乱七八糟的,各自拿着木剑,喊打喊杀。
“那个扮的是魔族。”温暖指着一个披了几块破花布在身上的小男孩儿说,“听说魔族流行穿得破破烂烂花红柳绿,出来搞事情的时候,还爱戴个白色的鬼哭神面具。”
月行之顺着他手指望过去,见那个“魔族”正用木剑指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儿。
“他们魔族这个审美,我是不敢苟同的,”温暖背着手,神气活现地点评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她穿着凡人常见的粗布麻衣,头顶两个小发髻,缠着白布条,应该是在扮兔妖,“你看你们妖族,简朴低调,就顺眼多了。”
“魔族”指着“妖族”,恶狠狠喊道:“小兔妖,今天你落在我的手里,算你倒霉,还不乖乖自己剖了妖丹献给我,省得我亲自动手!”
“小兔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哭求一边喊着救命。
这时,一个穿着太阴宗衣服的小女孩儿横向冲了出来,一剑挑开“魔族”的剑,喝道:“大胆魔头,你想抢她的妖丹,也要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说着,一仙一魔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也不管跪在地上那位“小兔妖”,你捅我我劈你的,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激烈战斗。
这场精彩表演看得温暖跃跃欲试,月行之无奈道:“行了别看了,快点走吧,照你这样拖延,那书要抄到猴年马月啊?”
温暖还不想走,他把月行之拎起来,盘在自己脖子上,指指点点,继续品鉴:“还是仙族厉害一点,你看,打赢了!”
月行之道:“这是过家家啊,有剧情的,都是仙族小孩,仙族还能不赢?”
只见“仙族”已经把“魔族”打得落荒而逃,跪在地上的“小兔妖”感动得涕泪横流,直给“仙族姐姐”磕头:“感谢仙子救命之恩,我愿意献出一半妖丹,与仙子缔结血契,做仙子的奴仆,永远效忠,求仙子收留我。”
“仙子”连连摆手,义正言辞:“仙族早已废除了妖奴制度,我不能收你,更不能要你的妖丹,你好自为之吧。”
“演得挺好的!”温暖看得来劲儿,给他们鼓起了掌,于是,三个小孩儿的视线都被吸引,并很快集中在了温暖的毛绒绒大围脖上。
昨天温暖带着只狐狸上学堂并疑似作弊的事情已经不胫而走,现在整个太阴山都知道温露白父子养了只美貌狐狸做灵宠。
所以温暖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这么拉风的灵宠炫耀还来不及呢。
三个小孩儿聚拢而来,扮魔族的那个男孩儿说:“阿暖?这是你的灵宠吗?这么热的天气,你挂着它不嫌热?”
整个太阴山无人不认识月华仙尊的儿子,但温暖并不认识他们,不过也不妨碍他高昂着头,自豪笑道:“是啊,好看吧?羡慕不?”
男孩儿诚实道:“那我确实羡慕,快让我摸摸。”
两个女孩儿早已跃跃欲试,就是不太敢跟温暖说话,伸出手也不敢摸过来,温暖从善如流,将月行之抱下来放在了树荫下。
顷刻间,六只小手铺天盖地袭来,把月行之挼得晕头转向,但人类幼崽喜欢小动物又有什么错呢,月行之心想要不我忍忍吧。
想来上一世他统御妖魔,不可一世,这一世树下躺平,任小孩子揉搓,有点想死,又有点想笑。
“太可爱了啊!”
“它毛色真漂亮,油光水滑的!”
“确实漂亮,要是化成人形,也一定是个大美人呢。”
“它本来就有人形,现在是受伤了休养呢。”温暖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感受着小伙伴们的喜爱与羡慕。
虽说心理上有落差,但这个狐狸身体并不抗拒小手挠痒痒,月行之甚至抬起下巴去蹭了蹭孩子们的手,可就在这时,突然天降另一只大手,把他拎起来抱在了怀里。
温露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对几个小孩子说:“好了好了,玩够了都快去做功课吧。”
虽然说月华仙尊一向温和,但对于小孩子来说,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三个幼童见了他,都有些手足无措,勉强行礼问好之后,就推推挤挤地跑走了。
温露白仔细妥帖地把月行之被揉乱的毛一一理顺,叫上温暖往藏书阁走:“罚抄个书磨磨蹭蹭,考试作弊的时候动作倒是很快。”
温暖的心情并不受影响,依然蹦蹦跳跳:“可是我抄书抄得很认真啊,顺着史书往后看,学了很多呢,比如那三族大战之后,虽然魔族势弱,但妖族也不强,一些弱小妖族仍无自保之力,想要寻求仙族的庇护,仙妖之间,便达成默契,妖自愿献出自己一部分的妖丹,与仙族签下主-奴血契,与主人同死同伤,终生效忠……”
温露白“哼”了一声:“看来这书确实没有白抄。”
温暖笑嘻嘻:“但我也只抄到这里,既然是妖族自愿的,我看这个妖奴制度也有合理之处,那为何现在仙族都不再豢养妖奴了?”
温露白不疾不徐朝前走,手指无意识地在月行之的狐狸头上打着圈,他沉默了片刻,幽幽道:“月行之火烧伏魔狱,带领妖魔叛离景阳山,之后据守妖族圣地寂无山,将妖族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又率妖族大军收降魔族九大部落,将魔族彻底打服,成了真正的妖魔共主,在他治下,不允许魔族再为妖丹屠戮妖族,仙族与妖族之间的主-奴血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于是就此废除。”他说这些话时,倒不像昨日那般提起月行之就浑身带刺,而是像回忆往昔,给小孩子讲故事。
温暖皱着小眉头,思考半晌,终于说:“且不管月行之一个仙族,为何要这般行事,就只看结果来说,对于妖族,月行之是拯救者,对于魔族来说,月行之是征服者,对于仙族……月行之虽说是背叛者,但他护妖抑魔,这对于整个人界,也是有利的,为何最终是仙族一定要置他于死地?难道就因为没有妖奴可以养了吗?”
温露白低头看了温暖一眼,眼神很复杂:“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但世事纷扰、利益纠葛,远超你一个孩子能理解和想象的……而且,”如果月行之没有听错的话,温露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似乎是带着遗憾的,“他终究杀孽太重,他手上不只沾了魔族的血,也沾了许多仙族的血。”
“那……”温暖显然还有问题要问,但这时走到一个岔路口,温露白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在月行之头上没闲过的手。
温暖抬头看他爹,月行之也抬起了头,见温露白眉宇间有些阴翳,脸色也不好,他拍了拍温暖的头,说:“我还有事,你自去藏书阁吧,不要再游手好闲到处乱逛,认真抄书去。”
说完,他将月行之抱给温暖,又嘱咐一句:“看好狐狸”,便顺着另一条路走了。
温暖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小孩儿只想到自己还要抄书的前景,仰天长叹了一声。
月行之被温暖托着,很自然地把头搭在小孩儿肩上,望着温露白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刚刚说的那些话,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你爹……”他终于开口问,“之前有跟你提起过月行之吗?”
“没有啊,”温暖道,“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毕竟我爹那么多弟子,那月行之可是最大逆不道的一个。”
“是啊,”月行之自嘲似的笑,“你爹,如此德高望重的月华仙尊,却教出那样一个徒弟,白衣沾污、明月蒙尘,怕是深以为耻吧。”
温暖也很困惑:“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但这两天确实有点奇怪,老提起那人。”
月行之作为“那人”,不免惆怅。
“也许,”温暖转转眼珠,开始胡编乱猜,“是因为碰见了你这只妖吧,太阴宗从不允许养妖奴,我爹这些年也很少下山,好不容易见到一只妖,便想起一些关于那个人的往事。”
月行之不置可否,这时夕阳已经沉下去,温露白走的那条小路渐渐隐于黑暗,那单薄的白色背影在一片幽暗中踽踽独行,走得并不快,还忽然低头耸肩,像是咳了两声,看得月行之心里一沉。
“你爹……”月行之迟疑问道,“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受过伤?”
“没有吧,”小孩子对这些并不敏感,歪着头想了想,“自我记事起,我爹就是这样啊。倒是别人也说过,他身体好像不如从前,但我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他也从不求医问药,只说自己没事。”
月行之默然了。
温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惊恐问道:“我爹不会要死了吧?”
月行之伸爪扒拉了一下小孩儿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呸呸呸,真晦气。我看你少气他一点,他就能活久一点。”
温暖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可不想我爹死,我今天抄完书,再给他抄一份《平安经》祈福。”
月行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温暖低头看他,又说:“我也给你抄一份,祝愿你早日痊愈,赶紧恢复人形。
月行之:“……”好像有一种被爱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叹过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