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挤开人群，冲到宋三身边。年轻的小娘子表情甚至称得上是茫然，在看到宋七苍白的脸时才有所回神。她张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声眼睛神采就迅速灰败下去，被宋七紧紧抓住的、鲜血淋漓的手也徒然垂落下来
耳边一切声音都在此刻褪去了，宋三尚且温热的血液顺着两人交握的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流，像小娘子流逝的生命
宋七才发现人在极度惊惧下是发不出声音的
她抖着手想去碰宋三仍睁得大大的杏眼，下一瞬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起来，家丁模样的人丢破布一样把她甩到一边，冲着刚从马车里出来的人喊道：“黄少爷，撞死了已经！”
“干得好！”一身华贵衣服的少年撩开帘子，施施然走了出来，“这般水性杨花的女人，也配进我黄府的大门！”
宋七猝然睁大了眼
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她说她碰到了李四…”
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宋二宋三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一张失去生机的脸：“小——”
……
好吵、好吵
宋七捂住耳朵，浑身发抖地倒在地上，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蹦进脑海
还不待她理清脑中乱绪，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窜到黄家少爷身边，觍着脸阿谀奉承：“黄少爷，事已办好，你答应小的的报酬？”
少年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旁的家丁顿时会意，上前将一个钱袋扔到李四手里：“还不快滚！别在这碍着少爷的脸！”
李四掂量了下钱袋的重量，脸顿时蹙缩成一个核桃：“哎小的这就走这就走，多谢黄少爷大恩多谢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小刀迅疾飞过，剔骨剜肉般轻松地割断李四脖颈。一阵破空声后“铮”地刺入马车三分。喷射状的鲜血溅了站在李四对面的黄少爷一脸。少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到地上不住地往后退
掉落的钱袋被一只瘦小的手抓住
宋七乘着骚乱顺走还站着的李四的钱袋，将身一扭就要钻入人群之中
但她没能逃成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硬是拖住她将她压跪在地上，盯着她脸看了半天发现看不出五官后无奈放弃，转头冲那仍惊魂未定的黄少爷汇报：“少爷，方才行凶的正是这名乞丐。”
“我没有！”
宋七先声夺人，赶在黄少爷下令之前开口。她飞快眨了几下眼，一双柳叶似的眼睛顿时蒙上浅浅水雾。她跪的结实，眼神委屈，小女儿家软甜脆嫩的声调扬出来：“我看那行凶之人往西边跑了，他身型矮小逃得很快。我一时心急想去追他，没想到被这几位误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她垂下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他那样瘦小的乞丐比比皆是，见钱眼开的更是不在少数。而且、而且…”
小女孩似乎是越说越伤心，头越来越低，几乎要埋到胸口：“我看到了凶手的脸，怕是也快死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黄少爷不耐地指挥手下捂住宋七的嘴，问那堆押住宋七的家丁：“你们确定是这个小丫头行的凶？”
这几个家丁本来信誓旦旦，被宋七饱含委屈的控诉一说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乞丐身形大多瘦小，他们一时看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宋七年纪小又太瘦，看着就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一时踟蹰不定起来：“也有可能是我们看错了。”
黄少爷气急，解开别在腰间的软鞭一人赏了一鞭子，怒骂道：“没用的废物！”
接着他又转身去看仍低着头的宋七，上前用鞭子挑起她的下巴：“不管是不是她，害死父亲看上的小妾也不好交代，干脆就把这个带回去赔罪好了。”
眼看成宋七瞪圆了一双眼，黄少爷又恶劣地笑了笑：“当然，先让我看看你的脸，好看就跟我，不好看就丢给父亲去。”
他背着光，原本还勉强称得上俊朗的脸扭曲成鬼影，一双眼睛冰冷粘稠，映出宋七惶惶不安的眼睛
糟了
宋七垂下眼，面上一瞬间失去所有表情
*
宋七是被一个膀大腰粗的婆子押进后院的
这个婆子力气大的诡异，宋七在她手下几乎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对方将她扔进木桶里涮肉一样洗刷。还不等她从水里钻出来婆子就直接在她头上撒了一把草木灰，纷纷扬扬的灰末让她又呛了几口水。意识到再反抗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宋七乖乖坐在浴桶里，看着婆子进进出出倒掉几盆污水，提猫一样把她拎起来擦洗一遍后换上一件碧罗色百迭裙
“婆婆，”宋七被婆子一只手摁在木凳上，铜镜里婆子正面无表情地给她擦发，动作很不温柔，“我等会儿要去哪里？”
“前院。”
婆子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她见头发差不多擦干，拿起木梳帮宋七挽发，神情僵硬，动作也有些迟缓，浑浊眼珠转了半天才缓缓聚焦到镜中宋七的面容
似乎也是觉得自己表情太过冷淡，她嘴角抽搐两下，挤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温声道：“小姐等会儿要多吃点饭。”
她双手慢慢挪到宋七双肩，力道大的让宋七直皱眉：“一定要多吃点啊，小姐。”
但前院最终还是没能去成
黄少爷自作主张的嚣张行径不知怎的传到了黄老爷耳朵里，这人直接把少年叫去书房谈话，两个主人不在，前院的饭便也早早撤了。但宋七虽然没去成前院，饭食却一样没少，满满地摆了一桌：红的、绿的、黄的……一大堆宋七既没见过也不认识的菜肴秀色可餐，让人食指大动
…太诡异了
宋七攥着木筷，目光扫视一圈发现大部分都是肉菜，素菜寥寥无几
腕间突然一痛，宋七抬头，正是那位领自己到这个据说是自己房间的那位婆子，她原本立在一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宋七身边，紧抓着宋七手腕夹起一筷子炒肉硬是塞到宋七嘴里
婆子语气讷讷：“小姐，多吃点。”
宋七浓密如扇的睫毛微颤，勉强把嘴里肉片咽下去，低头快速扒了几口米饭，露出碗底鲜红如血的牡丹花纹
她试探着放下筷子，自下而上看过去：“我吃饱了。”
婆子嘴角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变过，那恰如其分的弧度宛如刻在脸上。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小姐。”
“请再多吃一些。”
这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
宋七在婆子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硬是多吃了两碗饭才把她打发走，此时才终于有机会打量这所谓的自己的房间，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她走过去把窗打开，婆子那张灰白的脸立刻出现在窗后
“！”
宋七忍住已到嘴边的尖叫，白皙手指扒住窗沿，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软软地唤了一声：“婆婆，你怎么在这？”
婆子笑着说：“我守着小姐。”
不就是怕自己跑吗
宋七差点没忍住嗤笑，脑中飞快回想自己和这个婆子的相处，半晌才试探性地说：“谢谢婆婆好意，可是这样我会睡不好，第二天可能就吃不下饭了。”
“……”
婆子神色挣扎了一瞬，宋七见此连忙乘胜追击：“我就吹会儿风，一会儿就回去睡了，第二天一定好好吃饭，好吗？”
婆子犹豫了会儿，点点头：“但小姐不要惹上风寒了。”
“我知道的，谢谢婆婆，婆婆晚安。”
宋七清润双眼里满是柔柔笑意，她抱住婆子胳膊撒娇似地晃晃，仿佛一只无害的小动物
婆子拨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或许是她清楚宋七逃出去的几率非常渺茫，亦或许是潜意识里也觉得这般年幼的小娘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意外的很好糊弄
宋七在她离开后视线没了遮掩，才发现这房间的窗口正对着一棵杏花树，这杏花树开的极为繁盛，近乎像是一张粉白手帕盖在上面，反而看不到苍黑树枝了。
晚风吹过，枝头杏花簌簌掉落，落在宋七肩上、发上，甚至有一朵擦过她鼻尖，带来一阵沁凉的清香
宋七把胳膊交叠着放在窗沿上，愣愣地望着这一树繁花，心中感到久违的宁静
这黄府处处透着古怪，养的杏树却意外的很漂亮
突然，一个熟悉的温润声音小声响起：“小七，小七……”
宋七猛地抬头，手撑住窗沿轻盈地翻出去，踮起脚尖快速走进高墙边跟她差不多高的野草丛里。她寻着声音溜到墙角，扒开一看，正好对上宋二肿的跟核桃一样的眼睛
“宋二。”
宋七蹲下身，刚想说话就被宋二死握住手。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毫无平常嘴巴里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倔模样：“我、我都听说了。”
宋二狠狠咬牙：“李四该死，小七干得好！”
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嘶声，背影一挫一挫，不像在哭，倒像是犯了肺痨的病人。
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小七你放心，我跟平常有些交情的弟兄们帮宋三收拾好了，还立了个小坟。等我带你出去了，就带你去看…”
“我出不去的。”
宋七慢慢扯开宋二紧握着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边似乎又萦绕起了那股熟悉的白梅气息，幽幽成片成片的香：“青白眼他们眼线遍布整个渭城，我们匆忙跑出去又没多少银钱，肯定不出半刻就要被抓回来。现在好歹还能走路，被抓回去估计就要把腿打断再送进这黄府了。”
“那怎么办？！”宋二到底还是才十四岁的少年，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也慌了手脚，“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去偷套钗裙回来替你！”
宋七：“……”
一向崇尚君子之风的宋二扬言要行采花之事，宋七又感动又好笑。她张张口刚想说话，就见宋二猛地抬头，语气急促：“对了！我听宋四他们说了，最近有仙人要来，应该就是今晚！我去求求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你回来！”
眼看着宋二就要像一阵风似地冲出狗洞，宋七立马一把拽住他胳膊，一巴掌扇上他面皮，恨铁不成钢道：“你听四书五经听傻了是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哪会管我们凡人死活？所谓仙人心怀天下都是狗屁！哪次仙魔大战死的最多的不是凡人？你去就是送死，他们反手把你卖到黄府信不信？！”
宋七忍了又忍，终忍不住心中酸涩，眼睛鼻子泛着近乎窒息的酸楚，颓然低下头：“要是你也出了事，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啊…”
“……”
宋二被她扇的侧过脸，嘴唇嗫嚅两下，说：“我把李四丢去喂狗了。”
宋七立刻震惊地抬头看他，宋二神色平静的不可思议：“我没你想的那么傻小七，要是有什么不对，我就立刻跑回来跟你另想办法。要是回不来…”
他将一个鼓鼓的钱袋塞到宋七手里，语气沉静：“我把你丢在那的钱袋拿过来了，我们攒的一些钱我也一并放进去了，应该能保证你一个人跑出渭城。”
宋二苦笑一声：“有缘再见，小七。”
说罢，他猛地挣开宋七拉住他的手。宋七力气终究比不过一个比她大上四岁的男孩，一下子扑在草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宋二跑远
她猛地锤了一下地面：“凿不窍的榆木根！你好歹把刀给我带过来啊！”
四周无人，宋七趴在地上半天不动，忽然觉得很累
她记性太好了，白日里宋三的惨状一遍又一遍地蚕食着她岌岌可危的精神，带起太阳穴一阵抽痛。宋七蜷起身，怕冷一般死死搂住自己
她今年也才十岁，虽然她自己都快忘了
“你别哭。”
忽的，一个轻飘飘的少年声音响在耳畔，把宋七吓得呼吸一滞。她惊惧地抬头，对上一双一闪而逝的眼眸，光丽的、潋滟的，宝石似的眼睛，见她居然还望了过来，有些惊讶地泛起层层涟漪，在这空寂的庭院中，像一朵不合时宜绽开的花
“……”宋七下意识地摸上脸颊，一摸就摸到满手冰凉。
她眨眨眼，如梦初醒般爬起来看了看四周，寂静无人，风穿过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哪有什么一看就很贵的眼睛
但她一向不相信巧合，更何况是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宋七深吸一口气，快速解开发髻上的藕粉色发带用来绑住过于宽大的裙摆，看向旁边高大的杏花树
她没费一会儿功夫就爬上树顶，望着远远的地面咽了咽口水。但想起上次在暗巷翻墙时的灵异一幕以及刚才瑰丽的惊鸿一瞥，宋七咬咬牙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几乎是在她跳下去的瞬间，那一股近日来如影随形的白梅香像煎开的药一样咕噜咕噜沸腾起来，张牙舞爪地包围住她
一只雪白的手攥住宋七肩膀，止住她坠落的趋势
时间一瞬间拉长，宋七被紧抓着肩膀，视线尽头慢慢探出一张妙染绣像般的郎君面，下颔处一点朱痣红似泣血，乌黑睫羽含苞幽昙一般缓慢绽开
“…咦？”
“他”的声音一卡一顿，夹杂着喉骨的嘶哑摩擦声：“我能碰到你了 ？”
宋七倒吸一口凉气
下一秒，她狠狠一拳打了上去
*
另一边
宋二飞快奔跑在街道上，身后的黑影如影随形，桀桀怪笑着跟在他身后
“呼…呼…”
宋二瞳孔不断震颤，两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影魔！是影魔！
怎么回事？中州不是近五十年没有出现魔物了吗？怎么会现在突然出现，还偏偏在这个时候？！
宋二咬咬牙，强压住恐惧接着狂奔。身后细长的魔物猫抓老鼠似的悠悠跟着他，戏弄一般随手挥出几道影刃，雪白刀光纷纷，转瞬间割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宋二吃痛，一时不察不知绊到了什么，咕噜几下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他连忙反应迅速地不顾头晕就要爬起——
下一瞬，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被另一个骤然庞大几倍的影子完全吞噬
宋二惊惧回头，瞳孔倒映出滴着涎水的利齿
“————”
小剧场：
宋七：救命救命救命
宋二：救命啊救命啊
（探头）这里没有人吧？刚好趁着没人叨叨两句。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晋江的作者，给她买文给她砸钱，写文真的太不容易啦太不容易啦！一卡文脑子里就全是不要啊不要啊救命救命，查资料查得头晕眼花饿虎扑地，奋斗一整天字数三千八（？。好啦好啦，如果你有耐心看我唠叨到这里，那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宝宝呀，来让我亲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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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