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迟垂下头,缓慢打下谢谢二字,但在发出前又删掉,重新打字。
L.:感觉好难
屏幕暗下去又被重新点亮,陆栖迟垂眼看着聊天界面,等了几分钟才看到对方正在输入。
沈疏予:一开始会有点难,慢慢就好了。
沈疏予:书比较多,但期末老师都会划重点。
沈疏予:实在不行,下个月可以换课。
陆栖迟挑了下眉,他还是第一次看这位班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陆栖迟又想起沈疏予每次和他说话的模样。
大一时他们很少讲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疏予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了变化,即使对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看他的目光里却总藏了一些关切,仿佛在看什么走丢了的小动物。
陆栖迟沉下目光,向后靠到沙发上,仰着头举起手机打字。
L.:班长
L.:这是辅导员交给你的任务吗
沈疏予:不是……
L.:那为什么帮我
L.:看我可怜吗
沈疏予输入了好几分钟,陆栖迟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蠢。
明明对方只是很普通的回答,换了个人沈疏予也会这么说,只有他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中,自我可怜,自作多情。
L.:太困了,瞎问的,当我没说
沈疏予:只是告诉你一下,不算帮。
沈疏予:没有其他意思。
半分钟后,沈疏予又发了一个哭脸猫猫头。
是很古早的表情包,和本人风格一点都不配,也不知道是临时从哪里翻出来的。
L.:哭脸什么意思
沈疏予:认真的意思。
陆栖迟很低地笑了一声,双手垂落下来,肩膀放松,突然感觉头痛好了不少。
前几天他的母亲给他重新找了个心理医生,他没去,背着所有人连夜去了遥远的北方。
那天夕阳下站在山崖边时,正好看见候鸟成群结队,翅膀有力,不停歇地朝同一个方向飞。
那时的心情是看一百个心理医生和吃一百种药都换不回来的。
而陆栖迟现在好像又有了和那天类似的心情。
陆栖迟长按那个猫猫头,加入表情包收藏,垂眼慢悠悠地打字。
L.:知道了
L.:班长只是关心同班同学,没有其他意思
L.:[哭泣]
陆栖迟把那个猫猫头原封不动地还给沈疏予。
沈疏予:嗯。
沈疏予: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陆栖迟又勾起嘴角。既然沈疏予要拉着他前进,那他也乐意跟着对方走。
L.:是有一个问题
L.:我确实有点可怜
L.:以后还请班长多关心一下
L.:[哭泣]
沈疏予:……
看对方又陷入了漫长的正在输入中,陆栖迟突然很想看看沈疏予此刻的表情。
他好像多了一个很恶劣的爱好。
不过等了五分钟,那省略号的六个点仿佛都透露着绝望,陆栖迟又有些不忍心。
为了避免这位善良又单纯的班长晚上睡不好觉,陆栖迟最终还是先一步结束了对话。
L.:开玩笑的,别当真
L.:早点睡吧,晚安
——
两个半小时的电影终于缓慢地接近今人期待的结局,但沈疏予却没有留心在看,他删掉对话框写了许久的两句话,给陆栖迟回了一句简短的晚安。
回完放下手机,沈疏予又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的对话。
——那为什么帮我
——看我可怜吗
沈疏予说没有其他意思,但其实他的心里也不知道。
大一时每个人都是刚从高考的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少了管束和任务,上课睡觉的,逃课去玩的人也不少,沈疏予除了在班长的责任范围内尽力之外,从来没有对谁上过心。
但陆栖迟好像不一样。
在他的印象中,比起其他活泼好动的大一学生来说,陆栖迟可以算得上是沉默寡言,即使在打游戏,其他人已经情绪上头大喊大叫到隔壁来敲门的时候,沈疏予也只听对方冷漠地吐出几个单字。
直到那个周六深夜,陆栖迟颤抖地抓住他的袖子,脆弱又委屈地喊疼。隔天起来,沈疏予第一次给室友买了早餐,第一次问人可不可以不要翘课。
自那之后,沈疏予落在陆栖迟身上的视线开始变多。
是可怜吗?还是同情,又或者还是好奇?
沈疏予也分不清楚。
思绪随着凄伤的电影片尾曲蔓延,直到手机响起,沈疏予才从思绪中抽离。他拿起手机,看清上面显示的名字时,眸光不觉地沉了沉。
是他父亲发来的信息。
沈复:疏予,睡了吗?
沈复:爸爸这几天到你这边出差,周日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沈疏予正犹豫该怎么回复的时候,又看见对方正在输入中,大概也是在犹豫,过了好几分钟才发来了信息。
沈复:你要是没空就算了,没关系的。
沈复:爸爸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而已。
沈疏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心。
沈疏予:嗯,马上睡了。
沈疏予:时间和地点我明天再发给您吧。
明明雨季已经过去,窗外却又突然下起小雨。
沈疏予将手机调成静音,关上电脑和灯,在一片漆黑中躲进了安静的被窝里。
——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父亲,对方依旧是记忆中温文儒雅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沈疏予坐到父亲的对面,离近了才发现,岁月还是在对方面容上留下了痕迹。
沈复朝他温和一笑:“好久不见了疏予,你好像又长高了。”
沈疏予点了点头,许久不见,许多情绪与记忆在心中交织浮动,他却不知道该和面前的人说些什么,也叫不出那一声称呼。
沈复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苦笑了一声说:“我本来想去见你母亲,可惜她不愿意见我。”
沈疏予不自觉皱起眉,低声道:“有什么事您可以找我,但不要再去找妈妈了。”
沈复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是是,我知道,是我唐突了。当年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变成现在这样,也都是我的错……”
“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您的错,”沈疏予很干脆地打断他,“所以请您不要再去打扰妈妈了,她现在过得很好。”
有些事情总以为能够遗忘,但每次提起的时候,沈疏予还是能够很清晰地记起母亲在夜里偷偷哭泣的模样。
那时候他才12岁,只记得有次半夜里听见父母大吵了一架,隔天起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的父亲。
对方甚至一句话都没留下,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留在家里的痕迹一点点抹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母亲见到他时总是欲言又止,只说父亲去了其他城市工作。
那时候沈疏予什么都不懂,他们生活的社区很小,外出工作的人很多,直到后来走在街上被人指着后背说“同性恋的小孩一定也不正常,那是种病”的时候,他才渐渐明白过来。
后来母亲带着他搬了家,像是逃一般地跑到另一个城市。沈疏予之后想了想,其实那时候他们大概不应该逃,因为错的又不是他们。
“我现在也过得很好,”沈疏予看着他的父亲平静地说,“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说了。”沈复摆摆手,又从身后拎出一个袋子递到他面前,“你的生日也快到了,爸爸给你带了礼物。”
“谢谢。”沈疏予将礼物盒子拿了出来,又将袋子里剩下的东西推了回去,“礼物我收下了,其他的就不必了。”
“这……你还是收下吧。”沈复放轻了声音劝道,“我本来想给你母亲的,可是她不收……”
沈疏予:“不用了。”
沈复坚持道:“爸爸只是觉得很愧疚……”
沈疏予淡声打断他:“您是我的父亲,在您离开家以前,也一直是位很好的父亲,这点我会永远尊重您。但您对妈妈的伤害,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被原谅的,也永远没有办法再弥补,所以,算了吧。”
沈疏予垂下眼,慢慢站起身来:“谢谢您的礼物。”
看见对方手上戴着的戒指,沈疏予在离开前留下一句:“祝您幸福。”
……
宿舍里,唐觉刚输了一局游戏,正一帧一帧地扒着游戏录像看到底是谁的错。
沈疏予进门时,正好听见唐觉委屈地大喊:“我再也不跟你玩游戏了!”
简辰懒散地靠在床头,头都没抬:“谢谢你高抬贵手。”
“懒得跟你说话!”唐觉扭过头,趴在床边看着关门的沈疏予,很浮夸地喊道:“我们大美人回来啦~”
沈疏予无奈地笑了笑:“嗯。”
唐觉从被子里掏出一杯奶茶,在简辰杀人的视线里递给沈疏予:“喏,这是陆少给大家买的,我怕它冷了还搁在被子里捂着呢。”
然后就被身后被子的主人踹了一脚:“滚下我的床。”
“谢谢。”沈疏予接过奶茶,握在手心里仍旧是温热的。他回到桌边拿起手机,也给陆栖迟发了一句谢谢。
唐觉和简辰打完一架,又开了新的一局游戏,大概是打得不顺,在一旁哇哇乱叫地骂人。
沈疏予掏出耳机戴上,随便放了首歌,然后挑了本书在桌上摊开放着。
总以为过去的事总有一天能够无所谓地面对,但沉重的情绪却依旧紧紧缠着他不放。
果然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吧。
沈疏予觉得自己该找点什么事情,但文字看进了眼睛里,却看不进心里,几首歌过去了,他连一页书都没翻过。
许久,沈疏予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