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宫名为长明殿，以往是阖宫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却是阖宫最冷清的地方。谁都知道，凌青鹭病中休养，除非主动传召，否则任何人不得觐见。
此时此刻，长明殿中。
虚空拧开一盏五光十色的漩涡，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皇帝，从漩涡中走出。
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张小角一个人靠在塌边，头一点一点地瞌睡。
迷糊间见到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象，他一下子醒了。
对于凌青鹭的神异，张小角已经见怪不怪，他上前帮他换下星峡的衣服，又拿来一套素白中衣。
“陛下今天要接见谁？在这边待多久？”他习惯性地问。
这些日子，凌青鹭在大梁的时间很少。回来的时候，基本就是见大臣、见太医、见后宫中人，偶尔召集群臣，宣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其余时间均不在殿中。
有张小角替他挡着，也没人可以进殿。
“召太医来一趟吧，我这伤也该好了。”凌青鹭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这话说的……就好像他能控制伤口的愈合一样。
张小角沉默无语。
凌青鹭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笑道：“小角，你会怕我吗？”
他在贴身太监面前展露了太多不凡之处，这些甚至没有对谢秉展示过。
张小角替他换上中衣，一边为他系衣带，一边低着头说：“我怕鬼神，怕妖魔，怕精怪，独不怕陛下。见了陛下，只有安心。”
过了一会儿，御医应召而来。
仔细查看了凌青鹭的伤势，大喜道：“恭喜陛下，伤愈的速度超乎寻常，这两天就可以下地，出去走动走动了。”
“好，太医院尽心竭力，救驾有功。小角，赏。”
“微臣谢主隆恩——”
凌青鹭立即让小太监把自己伤愈的消息报给谢秉和海计、高澄三人。
如果不让他们仨知道自己好转的话，他是出不了宫的。
好些日子都没去皇农监看一眼，也不知道他们工作进行得如何，周云淡那家伙有没有作什么妖……
又装模作样地休养了一天，通过了谢秉海计和高澄的审核，终于获得出宫许可。
第二天，凌青鹭乘一辆马车低调地离开了皇城，返回自己作为晏灯的宅邸。
到了宅子的门口，他把一路送过来的张小角撵回宫，只让暗中保护的缁衣卫随行。
门房发现他回来了，急忙去通知管家，然后整个宅子的仆人都出来迎接他。凌青鹭摆摆手，让他们自行散去。他不怎么来这里住，和这些仆从也不怎么熟，后者对他的身份更是全然不清楚。
走向书房，他打算去拿自己之前留在这里的计划书，好进一步规划皇农监的后续行动。
然而，刚一推门而入，他的身形就滞住。
桌案后面坐着一个人。
此人抱臂躺在宽大的椅子里，两脚/交叠搭在桌上，脸上盖着一本书，是凌青鹭平日读书时所做的手札。
他正在打盹，听见推门声便警觉地醒了过来。书从脸上掉落，一双眼眸睁开，蓦然见到了门边日光下那翩翩而立的公子。
凌青鹭心里一撞。
这个眼神……
周云淡很快就偏过头，再接着，视线变回了一如既往的锐利，让凌青鹭暗忖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周云淡怎么会对他露出那种……那种眼神。
凌青鹭回身，对后面跟来保护他的缁衣卫摇了摇头，然后踏进书房，仔细关好门。
他没有发现，自己下意识给两人制造了一方私密的独处空间。
“又私闯人家的宅邸？你还真是改不了土匪习气。”他走上前问，同时庆幸，晏灯的宅邸里没有可以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
周云淡注视他片刻，垂眸，把脚从桌上拿下来，浑身的那股悍戾与痞气却丝毫未减。
“多日不见，想你得紧，来这里睹物思人。”他的语气好不正经。
凌青鹭挑眉：“你我何时这样要好？”
周云淡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从袍角向上。衣摆遮掩下修长笔直的双腿，劲瘦的窄腰，轮廓优美的胸膛，削直的肩头，天鹅般的颈背。
干净的颌骨，利落的鼻峰，眉目如画，俊逸清雅。
这般的……这般的青年……
悉数这泥泞俗世，无人可以比肩。
周云淡心里有火在烧，一把求而不得的火。让他觉得极为荒唐。这火也不知道是从何时点起来的，只是当他注意到时，已经无法遏制。
凌青鹭这次离开前，他就在刻意避着他。一个月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亦不知从哪天开始，他避着避着，却避到了人家家里来，频频翻墙而入，跑到人家的书房睡觉。
所幸他这一身的土匪习气下，还藏着那么点可怜的礼貌，让他不至于去摆弄他的东西。
现在凌青鹭回来了。
只是看他一眼，就让周云淡莫名难受。
凌青鹭走来，绕过桌案，后臀靠在桌沿上，那个位置让周云淡心里更烧得慌。那是他刚才搁脚的地方。
他从小腿到脚尖都开始不自在地痒，想象着前后两个场景重叠了起来，凌青鹭的腿根搁在那里，他的脚也搁在那里。
……阿呸，都什么腌臜。
他闭了闭眼。
凌青鹭微微俯身，发丝从肩头滑落下来，凌乱地扫过他搁在扶手上的手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青年戏谑地笑着。
周云淡手腕一翻，抓住他的一撮发尾。它们实在搔得他太痒了。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周云淡的语气却不怎么好，恢复了初遇时那毫不客气的口吻。否则，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同凌青鹭说话……
“陛下有令，我自当奉命执行。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可你一消失就是一个月——”周云淡说到一半。
“算了……算了。”他似乎有些疲惫。
凌青鹭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周云淡拨开他的身子，从椅子上离开，“既然回来了，就回皇农监看看吧，这段时间你不在，我们可是忙得紧。”
于是，凌青鹭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休息，就让他给拽到了城外的皇农监据点。
无名矮山的半山腰上，夏风习习，道道飞瀑挂在山间。
公输矩站在瀑布与溪流前，正在指挥一些身着短打的工人，忙忙碌碌地建造着什么。
一回身，他看到了凌青鹭，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紧张兮兮地上前，差点当场跪下，想起来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凌青鹭的身份，才及时收回膝盖，恭恭敬敬地拱手一鞠，关切问道：“晏大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身体可恢……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烦挂心。”凌青鹭笑道。
周云淡怀疑地看了公输矩一眼，“他身体不好？你知道他离开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
公输矩道：“晏大人曾是缁衣卫，自然要为陛下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想来可能会遭遇危险，我也只是关心一下。”
不等周云淡继续说，他当即拱手道：“您吩咐我建造的东西已经快要完成了，您来看看。”
不用他说，凌青鹭一路行来时，已经看到了半山腰上的景象。
“不错，”他赞许道，“你要多多积累经验，回头还会有这样的任务，希望到时候，你已经可以举一反三。”
皇农监的大宅院就在旁边，凌青鹭迈步进入。
直冲宅院大门的一间正房大屋，就是众人办公的地方。走到门口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里面正隐隐传来说话声。
“在下明日要去相国寺为陛下供经，班兄同去吗？”这是萧俨的声音。
“也好，左右明日事少。”这是班旷。
“也不知陛下近来身体如何，虽然朝堂上传出的风声似乎还好，可我等无法不心忧啊。”
“且等晏大人回归吧，他是陛下亲卫，此行说不定就是去保护陛下的。”
“唉，那起子腐儒，怎就下得去手？他们上京伸冤，殊不知陛下比他们更冤枉，一腔赤心，却申述无门，竟被他们逼到了这个份上……腐儒误国，误国啊！”
“陛下是有大才、有大德的人，老天爷会保佑的……”
源源不断的彩虹屁从门缝里传来，凌青鹭会心一笑。
旁边，知道一切的公输矩顿生感慨。这几人……想不飞黄腾达都难吧！！
凌青鹭推门而入，班旷几人见了他，都是眼前一亮。
“晏大人，好久不见。”
“晏大人可算回来了。”
“大人近来可有见过圣上？龙体是否安泰？”
“安泰，安泰得很。”凌青鹭走进去，“皇上的事你们不用心急，自有太医看着。我离开了这么久，皇农监一切可好？”
“好着呢，大人安心。”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夏收之后，他们一直忙于新作物的推广，也算是颇有成效，如今京畿各处的皇庄和官田，都开始种植玉米红薯。
不过凌青鹭不能光听他们的汇报，也得亲自下地看看。
“对了，还有一件事须得劳烦诸位。”他又想起什么，对众人说道，“你们这段时间在京畿奔走，有没有留意过地上的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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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心思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