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这场生日会之前，元长丰还曾自嘲：既不记得自己真正的生日，也不肯用明阀赋予的生日，反倒要过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自设生日”。
突变者不爱过生日，因为过生日就像一种讽刺，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少了一年可活。
凌青鹭明白这种心理，所以他想送元长丰一份礼物——他想让这个日子，不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自设生日”，他想让这个日子变成他真正的生日。
不是出生的生，是新生的生。
可惜他不知道元长丰病情恶化，否则是决计不会拖到现在的。
惊讶也惊讶过了，哭也哭过了，下面就该算总账了。凌青鹭把手臂一抱，倚在墙上，斜眼看着满屋子的人，“行啊，你们一个个的都挺行，瞒着我是吧，就独独瞒着我一个是吧？”
他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每走过一个人，对方就会默默塌腰，把头往下低两公分。
一瞬间满屋都变成了心虚的鹌鹑。
凌青鹭冷笑道：“今天的情况有多险你们知道吗？万一老元出事的时候我不在，他会面临什么你们清楚吗！他本来可以不用遭这趟罪！就是因为你们瞒我！”
有个家伙忍不住辩解道：“是他自己的主意嘛……”
“你们这群帮凶还有理了！”凌青鹭眉毛一竖，那家伙顿时噤声。
场面简直像幼儿园班主任在教训一群小朋友。
天知道，这群家伙随便拎出一个都比凌青鹭厉害得多，里头甚至有好几个宗师。
然而，他们就是心甘情愿窝在这里挨训。
挨凌青鹭的训，他们心里舒坦。
凌青鹭训了半天，最后也说累了，转而说起正事：“痈肿型突变的药方已经有雏形了，我说一下，你们记一记。需要的海怪有虎蛟、鯥鱼、鹌鹩、何罗鱼、腾鱼（1）、狂水三足龟；植物类有黄雚、梨草、丰山羊桃……”
“虎蛟你们都认识，就是024。这个鯥鱼比较奇异，它是牛身蛇尾，栖息在水底斜坡上，翅膀从肋骨下长出来。鯥鱼冬死夏生，所以在温度极低的地方是见不到的……”
“何罗鱼是扇形的鱼怪，因为它只有一个头，却有十个身子……这种鱼会学狗叫，如果你在水流附近听到狗叫，就可以去看看是不是何罗鱼。”
“鹌鹩长得像彩色乌鸦，是雌雄同体……”
“另外要着重注意的是，这个狂水三足龟，它比较稀有珍贵，不光对痈肿型突变有奇效，它还能包治百病。咱们俱乐部必须常备一些，要是谁的情况不好了，手边又找不到可用的药方，可以用这个压制下来。”
“……这些海怪具体长什么样子、会伴随其他什么海怪一起出没，小方那边都有记录，你们可以去问他。”
凌青鹭思忖道：“不同海怪在疗效上会有差别，痈肿型突变之间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所以这个药方，其实还需要进一步的细化和完善。但这项工作只需要大量的统计观察就够了，我把它交给小方负责。”
“下一步我要开始研究其他类型的突变症，有谁想当实验对象配合一下……呃，两三个人就够了，不用都举手。”
整个俱乐部里洋溢着激动的气氛，虽然生日会办到一半砸了，可是人们的兴奋丝毫不减。有人提出，凌青鹭研究出突变症的疗法，是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事情，必须好好庆祝一番。
“庆祝，好啊，”凌青鹭眉眼一弯，“正巧生日会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没有完成。”
他让所有人都离开湖底宫殿，一起来到了湖岸上。
又吩咐之前一起筹办生日会的助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东西。
大家看着分发到手上的灯罩一样的东西，新奇道：“这是什么？”
凌青鹭说：“你有什么心愿或者梦想，写到这张纸上，然后我们一起放飞。”
众人都是一愣，心愿或梦想？
这种东西……他们有吗？
身为突变者，唯一的心愿就是活下去罢了。
凌青鹭看着他们眼神，鼓励道：“就算一时想不起来，那成为突变者之前的梦想呢？总该是有的吧？”
成为突变者之前的梦想……他们还敢想吗？
他们还……有资格谈梦想吗？
而不是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挣扎着苟延残喘吗？
凌青鹭主动担当表率，在纸灯上写到：希望俱乐部的大家都能恢复健康。
写完，他对众人说：“这个愿望，我已经替你们许了，所以你们不准重复，必须要写下属于自己的愿望！”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起笔来。越来越多人都拿起笔来。
凌青鹭又拿了一只纸灯，看向身边的杨意和玉庭雪：“你们也要写，既然来了，就都参与进来。”
杨意两人望着他，满心复杂。他们被拉来参加突变者的生日会，全程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玉庭雪张了张口，却是问道：“你真的找到了治疗突变的方法？”
凌青鹭道：“嗯，不骗你们。”
玉庭雪两眼发直：“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修道界的突变者不在少数。哪怕是宗师，突变之后也会被他所在的组织抛弃，因为突变者的情况很不稳定，随时都会死，一部分宗师还有可能基因崩溃爆体而亡，伤及周围的无辜者。
关于海怪肉能压制突变这件事，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改变规定，因为海怪肉的作用也只是微乎其微——在凌青鹭研究出药方之前。
但不得不说，突变者一旦好转，就是一批不可小觑的战斗力资源。
而且，他们最大的优势还是隐蔽。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轻视、鄙夷、瞧不起他们，甚至对他们的存在感到害怕恶心……
想到这里，玉庭雪面色变了几变，最后下定决心道：“阿鹭，我也接受你的龙气压制吧。”
凌青鹭愕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有主动求着失去自由的？
玉庭雪道：“我知道了你这么大的秘密……”
“不用，”凌青鹭直接道，“我信任你。”
玉庭雪神色挣扎：“这个社会就没有无缘无故轻信别人的，就算我……”
凌青鹭打断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我们是朋友啊。”
说到这里，他对杨意和方剑吟招了招手，让他们凑过来，四人围成一个圈。
“这是玉庭雪。”玉庭雪的情况不用介绍，通过前几天的新闻，每个人都认识他。
凌青鹭随后道：“我们要调查玉衡的来意，他要调查父母出事的原因，我认为，这两件事在某种层面上应该是一件事，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将会共同行动。”
“我相信阿雪，所以不必给他上压制，在此我也想解释一下必须给你们上压制的原因。”他认真地说，“小方，我们认识的时候还是陌生人，我不单需要你替我试药，还需要你做我的助手，替我去做一些可能更秘密的事情，在正式了解你这个人之前，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确保信任。”
方剑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不必。”
凌青鹭：“不必什么？”
“……不必解释。”方剑吟望着他。
凌青鹭居然拒绝了玉庭雪的提议，在他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没有人会像这样，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将这么大的秘密分享给别人，哪怕是所谓朋友。
凌青鹭利用龙气控制他们，这是正常的。
反而他不肯控制玉庭雪，以及在这里长篇大论地解释，才是不正常的。
就像绝对没人会特意解释“我为什么要穿衣服”一样。
凌青鹭一笑置之，又看向杨意，杨意举手道：“不用不用，我之前跟你作对，你压制我是正常的嘛，我理解。”
凌青鹭见状，心道要把他们的作风掰过来，必须吐露一些心迹了。
他斟酌着说：“我……我自从进入星峡以来，看到的始终是一个极度功利、自私、冷漠的社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谁能理解‘情义’二字。这么长时间，接触了这么多人，只有俱乐部和阿雪、还有杨意，只有你们是不一样的。”
“俱乐部的人早已看透了生死，见识过世态炎凉，故而明白情义无价。老元宁肯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想让我伤心难过；阿雪为了我，宁肯失去自由接受龙气压制；杨意……”
他看了杨意一眼，还是把他的秘密说了出来：“杨意不能忘记父母的仇恨，居然为此装疯卖傻二十年……”
此言一出，方剑吟和玉庭雪都惊愕地看向杨意，后者悄悄朝后退了一步，不自在地别开头去，似是觉得这样太扭捏，过了一会儿又别回来，愤愤道：“你咋啥都知道？简直比灰塔的观察员还观察员。”
凌青鹭失声一笑，而后说：“旁人相信的是法律，是制度，是力量，是龙气压制……他们宁愿相信那种冷冰冰的、操控人心的外部手段，也不愿意相信人心。”
他的目光朝远处望去，他所说的“他们”，几乎涵盖了外面那个修道界的所有人。
“可我，愿意相信人心。”
他收回目光，看着他们三个。
“我愿意……相信情义。”
“我愿意相信奉献，相信利他，相信爱。坦白来说，我在这个世界活得很不自在，既然这里没有我的一亩三分地，我就只能亲手把它耕种出来。”他摇了摇头，蓦地噗嗤一笑，“有时候我想，物质方面可以有工业革命，不知道精神层面能不能来一场人□□命……哎，我开玩笑的。”
“所以，”他重新回到话题，“你们不要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解释，对我来说，它是需要解释的。”
“对我来说，龙气压制绝不是理所当然。”
“不依赖龙气压制，而能毫无顾虑地去信任一个人，才是理所当然。”
“希望有一天，我对你们也能……”他看了看杨意和方剑吟，没有说下去，可是话中的未尽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杨意和方剑吟对视一眼，凌青鹭短短的几句话，在他们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随之而来的触动在心中久久弥留，难以消散。
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比亲眼目睹他治好了II型突变还要来得触动人心。
凌青鹭拿来一只空白灯笼，重新提起笔，三人就在旁边看着，只见他郑重写下：
我希望这个世界，有一天能够理解真正的华夏文明。
从琴曲中理解自然和谐，从棋盘中理解君子道德，从水墨中理解风流写意，从诗词中理解情义千秋。
我希望有一天，能重新见到那盛美而灿烂的故国。见到她厚重的历史，璀璨的文化，丰盈的心灵。
三个人百感交加，也拿起自己的灯笼，提笔写字。
夜色四合，星子沉降，岁星星环的璨光向人间洒下清辉。
写完之后，人们按照凌青鹭的要求，将灯骨撑开，点亮里面的蜡烛。
一点点微芒从手中亮起，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渐渐扩散开来，仿若星光降到地面，降到了他们手中。
“放天灯啦——”凌青鹭笑道，撒开了抓着纸灯的手，上升的热气将孔明灯撑起来，载着那个心愿，慢悠悠往天上飞去。
成百上千只天灯，从突变者的手中脱离，像是托着他们的梦想，变成了天上的星光。
玉庭雪仰头望着这片人造的星空，又扭头看看凌青鹭的侧脸，微风吹起他的长发，掠过俊逸的容颜，让玉庭雪恍然。
在这个人的身边，似乎有一种……温柔又浩瀚的力量，拔地而起。
安静了许久，终于有人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这一天不仅是老元的生日，也是湖边所有人如获新生的日子。在后来的记载中，这一天叫做突变者新生日，它成为了所有突变者共同的生日。
灯烛漫天摇曳，凌青鹭收回视线，向一侧望去，闪动的灯火下，陈烹世站在远处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章始终不太满意，修修改改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满意，但我该睡了再不睡就会猝死
（1）腾鱼，原名【月鲞】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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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人间若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