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种地搭配着钐子一起推销出去了,但还有双轮双铧犁和山地犁呢。
凌青鹭的面容在村民们眼中是那样和蔼,他居然说,这两种犁具也是免费的!
不过,当然也是有条件的。
犁具虽然免费提供给村民使用,但并不属于个人私有。凌青鹭要求,每十户人家组成一个“互助队”,每个互助队可以分到两架双轮双铧犁和两架山地犁,至于如何使用,就由他们自己商议决定。
但有一点,互助队的东西都是大家的,绝不能为私人霸占。如果出现这样的事,村民尽可以告到皇农监来,皇农监会替他们主持公道。
其实两种犁具的成本都不低,凌青鹭之所以这么大手笔,一是因为只在皇庄里推广,需要的总数不多,二是为了快速铺开他的计划。
硬要说的话,这可以算一笔前期投资。
他花费这么大的成本,利用犁具推广互助队,是因为这种互助队能影响增产吗?其实不是的,互助队本身对增产一点屁用也没有,它最主要的作用是改造——改造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改造村民的头脑和思想。
村民长期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就养成了散漫、封闭、独立的作风。这显然不适合机械化的大农场生产,所以必须把这种作风改造过来,让他们学会纪律,学会合作,学会分工。
互助队就是这样一种改造工具,它可以在不知不觉间,瓦解小农经济的组织方式,创造一种新的组织方式。
为此,凌青鹭还要求每个互助队都起名字,以增加归属感。还打算举办“竞收比赛”,对收割最快的互助队予以奖励。
除了互助队之外,要得到免费农具还有一个条件——拿麦草来换。
麦草就是小麦的草,没什么用途,一般收完麦之后,会拿到家里用来烧柴。
所以完整的规矩是这样的:在夏收的时候,村民不但要收小麦,还要挑出品相好的麦草,每一斤扎成一捆,以互助队为单位,拿到皇农监换犁具,最多可以换到两架双轮双铧犁和两架山地犁。
村民们欢天喜地答应了,就是不知道皇农监拿没人要的麦草做什么。
皇农监众人也十分好奇,但凌青鹭嫌解释起来太麻烦,就告诉他们,等以后就知道了。
离开庄子之后,一群人跟随他走在田野上,回想着刚才的事,心里都有点滋味莫辨。
凌青鹭道:“大家有什么感想,说说吧。”
众人一时沉默,因为感想实在太多了。
凌青鹭方才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型的农具,留种地的设想,互助队……还有对村民耐心和蔼的态度。
桩桩件件,都是奇思妙想,都仿佛寄寓着深刻的用意。
可惜,他们的思维受到时代局限,他们的眼光看不破未来迷雾,所以只能体会个一知半解,而对凌青鹭的“改造小农生产方式”的真实用意,仍是似懂非懂。
凌青鹭见他们扑朔迷离,也不强求,等到这些变革的成果显示出来,他们自然就能明白了。
于是,他只强调了一件事:“等会儿去下一个庄子,由你们来做宣讲员,要记得保持亲切随和,不要因为他们是佃户就瞧不起。”
班旷不解道:“为什么?”
倒也不是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这时代的基本观念就是尊卑有别,凌青鹭是头一个专门提出“必须弯下腰做事”的。
凌青鹭还没说话,周云淡回答了他:“你可知道朔光年间变法因何失败?”
班旷拱手请教。
周云淡道:“因为人事,或者说,因为人浮于事。颁布法令的阁老们高居庙堂,洋洋得意,自以为好的政策颁布下去,梁廷就能中兴。殊不知那些本该是好的政策,被下面人篡改得面目全非,各种投机取巧钻空子,反而导向坏的结果。”
他看向凌青鹭,求证一般地说:“只有深入百姓中间,才能了解政策落实的情况,才能扎实地推进改革。我说得对吗?”
凌青鹭点点头,张口要称赞他,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还有呢?”他突然有种冲动,想看看周云淡能不能说出更多、说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周云淡:“还有?”
凌青鹭:“没有了吗?”
周云淡沉默一阵,“有。”他点点头,“为国先为民,民为国之本,善待百姓和了解百姓,本来就是官府衙门应该做的,没有什么为什么。”
凌青鹭和他对视一眼,心中再次升起此人为何是反贼的遗憾。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连续走访了好几个庄子,由不同的人轮流宣讲,而凌青鹭在旁边查缺补漏。
最后凌青鹭觉得不需要自己盯着了,就给班萧舒蔺四人分别安排了两个太监,让他们分头去宣讲。
他则带着公输矩,来到城外某处矮山上。
也带上了周云淡,因为不放心把他单独放在外面。
虽然是不知名的小山坡,环境倒十分优美,遍山都是奇石和青竹,一道道飞瀑挂在层层断崖上,竹影摇动,水潭清澈。
山坡上有一处宅院,看样子刚刚经过翻修,凌青鹭把人领进去,“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据点了,看看,喜欢吗。”
据点里有会议室,有办公的书房,还有每个人的宿舍,忙晚了回不去城里的时候,可以在这里住一晚。
逛了一圈,凌青鹭就把公输矩拉到外面,终于到了用上这家伙的时候了。
他指着山上的瀑布道:“如果用这个驱动水车,动力会不会特别大?”
公输矩连连点头:“用这个再好不过了,晏大人是想造什么东西吗?”
凌青鹭道:“我给你匠人,再给你图纸……”
两人在那边嘀嘀咕咕,周云淡一个人蹲在水潭前面百无聊赖地打水漂。
漂着漂着,他的眼神就飘到了凌青鹭身上。
凌青鹭和公输矩谈着事情,余光一扫,突然发现周云淡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怕被人看,他爱看就看吧。
姓周的还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盯得肆无忌惮。
凌青鹭和公输矩的谈话走向尾声,公输矩正在努力消化他的构想,而他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周云淡到底在看什么?莫非已经被朕的帝王之气震慑,有了投诚之意?
想到这里,他决定再震慑他一下。
不经意间,他笑吟吟地转头,揪住周云淡的目光,满脸写着“抓到你了”。
周云淡猛然起身!然后脚下一个不稳,栽进了水潭里。
凌青鹭:“……”
·
夏收前三天,各个庄子里都选出了照看留种地的人,每个庄子两到三人不等。
皇农监将他们集中起来,带到地里,进行选种培训。
关于如何选种,知识点主要来源于三方面,一是古往今来的农业书籍,二是宫廷里的种植经验,三是星际人总结出的知识。三者互补,由凌青鹭总结归纳,编了一本适合大梁国情的书,书名叫做《农牧新经之作物篇——育种第一》
显然,《农牧新经》是凌青鹭的一个大计划。其具体可以分为作物、水利、肥料、农药、器具、耕作、组织、副业、饲猪、饲鸡等十个篇章。育种只是作物篇的第一节,但其中的知识已经复杂到可以单独成书。
培训的过程,也是帮助各个庄子完成选种的过程。一行人也不拘是谁的庄子,去到哪里就帮哪里选种。利用这三天时间努力实践,从实践中吸收知识。
三天后,田间穗选基本完成,夏收终于开始了。
微风吹过,麦浪如涌,遍地金黄。
力气大的青壮带着钐子,力气不足的妇女带着镰刀,一弯腰就钻进了麦田。割麦子的人都不说话,省着力气,于是田里只有风吹麦浪的沙沙声和镰刀划过的嚓擦声。倒是孩子们在边上叽叽喳喳,给长辈加油鼓劲。
各个庄子的互助队都已经成立了,今年就举办了第一届割麦竞赛,割得最快最好的前三个互助队,可以多得一架双轮双铧犁。
凌青鹭看着感觉有意思,便也下场了。
亲身劳作的时候,他才觉出劳作的辛苦,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头发丝贴满了颈侧。
这点劳累倒不算什么,练武的时候也曾有过,只是不知为何,他感觉小腿越来越痒,而且痒意还在向上蔓延,当蔓到大腿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周云淡跟在他身边,见状,一把将他捞出了麦田。
“你干什么?”凌青鹭微恼。
周云淡将他放在旁边土坡上,撩起他的衣服下摆。
凌青鹭有点懵,以至于没能及时制止,让他攥住自己的脚尖,一下子拔掉了自己的鞋袜。
“你——”他惊呆了,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扭扭捏捏干什么,小姑娘吗?露个脚还得嫁人不成?”周云淡不客气,直接挽起他的裤腿。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小红点。
“怎么真跟个小姑娘似的娇贵,”周云淡放下裤腿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你不能在这里多待,走,回马车里去。”
凌青鹭勉强蹬上鞋,然而一进了马车,又被他扒掉了,而且两只鞋都被扒掉了,两条裤腿也都被挽起来。
周云淡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小药罐,“你得谢谢我提前备了药,还以为那群细皮嫩肉的书生会受不了,结果受不了的人是你。”
“呃……这是什么?”
“清凉膏,专治麦芒芥。之前没下过地吧,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儿,还以为对农事多有心得呢。”
凌青鹭嘴硬道:“哪有,我常在麦田里走,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
“经过麦田和下地割麦可不是一回事。”周云淡的眼神里有揶揄,仿佛抓住他的天大把柄。
凌青鹭窘得不行,尤其面对这个家伙,更要努力保住君主的威严,见他把手往药膏里一刮,竟是打算给自己抹药,急忙阻止:“我自己来就行了。”
男人打掉他的手,不耐烦道:“自己上药肯定忍不住去挠,你别动。”
他温热的指尖,蘸着冰冷的药膏,触摸上凌青鹭的小腿。
指尖从肌肤上转圈滑过,打湿一小片肌肤,清清凉凉的感觉渗进皮肤。
帝王的这双腿,修长,笔直,肌肉交错,充满力量感,却流畅优美,丝毫不显块头。
男人的手在上面揉弄抚摸,所过之处遍布湿痕,膏体涂开,滑腻一片,泛着珠玉光泽。
最先只有指腹,可是很快,他好像嫌指腹的接触面积太小,不好涂抹药膏,便将两个指节都压下。最后,整个手掌都被黏腻的晶膏包裹,在男人腿上无章法地揉弄。
凌青鹭脸上腾的一热。
他从小高高在上,凡夫俗子禁止冒犯,几乎不和人肢体接触。穿最好的绫罗绸缎,就算练武,也没把一身皮肉练糙。
他对旁人的触碰极为敏感。
“你……轻点。”他终于忍不住说。
可是周云淡手劲放轻以后,更要命了,过敏的瘙痒已经在药膏的清凉中褪去,现在只余那双炙热大手的触感,手劲重的时候,还有点像在抹药,可是现在、现在像是……
他偏过头,不发一言,专注欣赏窗外的风景。
其实他不知道,他的脸根本没红,神色也十分平常,并没有暴露当下的生理感受。
他更不知道,周云淡其实也慌得不敢抬眼。
一条腿抹完,又换另一条,从小腿肚摸到踝关节,在踝骨上打几个圈,然后滑上去,探入只挽到膝盖的裤子里。
膝盖后侧是一片娇嫩的软肉,周云淡摸到了几个小疙瘩,看来这里也未能幸免。
再上面呢?
丝绸隆起,攀爬。
“够了。”凌青鹭隔着裤子抓住那只手。
喉咙里仿佛含着一片沙子,让他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周云淡终于忍不住抬起眼,两人匆忙对视一秒,又匆忙移开。
过了一会儿,周云淡才把手抽出来。显得他十分堂堂正正,毫无心虚。
他顺道在凌青鹭腿上拍了一巴掌,还捏了捏肌肉。
“看着细皮嫩肉的,结果还挺有料啊,是个汉子!”
“反正比你汉子。”凌青鹭刺道。
周云淡哈哈一笑,这次他没有怼回去,因为他已不知作何反应,用尽全力才能掩饰胸中那种荒唐的感觉。
最后,他慌不择路道:“你的情况还挺严重的,要不我先送你回去。”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凌青鹭说:“你……你去外面赶车。”
“好。”周云淡松了口气,反身钻出去。
时间会冲淡许多事情,两人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了。过敏症状好起来之后,凌青鹭还是想要到田地里去看,不过,他不敢再下马车了。
根据村民的经验,这是麦收时节的常见症状,等到麦收过去就好了。
周云淡笑话他这是富贵病。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缁衣卫。人家别的侍卫摸爬滚打的,哪有你这一身细皮嫩肉。”他嘴里衔着草根,躺在马车外面。
凌青鹭心虚,“不是侍卫,我还能是皇帝吗?”
结果周云淡说:“我还真的想过。”
凌青鹭心里一突,然而对方紧接着否定了,“可你更不可能是皇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皇帝?要是有,天下人也不用费劲儿巴拉地造反了。”
凌青鹭暗中一笑,想不到吧,朕真的是皇帝。
这句话更加给了他信心,让他以为,周云淡并非狼子野心之徒,而是心中有百姓的,是可以收服的。
五月份的日光从车窗中泻入,金色的麦浪翻涌似海,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茬一茬倒下。
田野里除了割麦者,还有不少拾穗人。
周云淡望着他们,突然用手拍打身下的木板,唱起歌来。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他自编自唱,毫无曲调可言,但节奏尚可,也算吟出了半分韵律动人。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哒哒哒,车厢里也传来节奏,原来是凌青鹭跟着他打起了拍子。两人没有经过商量,却奇异地统一了鼓点。
周云淡抬头向他望去。
只听他轻声唱道:“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那个躲在马车里唱歌的人,耀眼得好像能盖过灿烂日光。
直到很久以后,每每想来,仍是让人怦然心动。
《观刈麦》白居易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句,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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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共偷夏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