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一条细缝中挤入。
凌青鹭睁开眼,闭上,再睁开,再闭上。
第三次睁眼,他终于适应了光亮的环境。同时一张熟悉的面庞进入视野。
徐二关切地说:“你终于醒了。”
凌青鹭感到自己精力充沛,浑身没有半点不适。他顺着徐二的搀扶坐起来,几次张口都因为喉咙喑哑发不出声,直到能出声后,他第一时间问道:“什么东西救了我?”
“是鹿灵。”
“鹿灵?”
“嗯。鹿灵是鹿鸣谷的一个传说,传言它们是一群栖息在山谷深处的精灵,避免与人类接触,但在遇到受伤濒死的人时,总是忍不住出手相助。”
徐二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柔和地笑笑,“很多人都当这只是传说,毕竟鹿鸣谷死的人不计其数,也没见哪个得到救助。不过五大门阀的人都知道,这是真的,只是能得到鹿灵救助的人很少。你真的很幸运。”
“谢谢。”凌青鹭接过水,“我睡了多久?”
“不长,几个小时而已。这里是首都疗养院。你本来被送到了校医室,我想你在这边有自己的医生,就把你转移到这里了。阿雪也来了,他正在和医生对接你的治疗方案——哦,是突变症的治疗方案。医生说来都来了,干脆把第一阶段的治疗做了吧。”
“好。”凌青鹭闭上眼,“我有点累。”
徐二识趣地站起来,“那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房间里陷入沉寂,只剩浮尘在阳光下翻飞。
凌青鹭闭着眼回想昏迷前听到的那两句话。
“来了!真的来了——”
“鹿灵——真的来了!”
玉衡的声音里只有惊喜,没有惊愕。
说明他早就知道鹿灵会来……不,只有少数人能得到鹿灵的救助,所以他不知道。
他不敢笃定鹿灵会来救自己,他只是期盼着鹿灵能来。
凌青鹭睁开眼,眼眸里蕴着一片冰冷。
还记得入学报名的时候,玉庭雪发现玉衡来鹿鸣学院做了老师,脸上那股压都压不住的惊愕。
再看看鹿鸣这些老师,每一位都是咸鱼躺平,满脸写着拒绝工作,这辈子已经奋斗到头。可玉衡和他们不一样,玉衡是五阀的天之骄子,到哪都有大好前程,他为什么要来鹿鸣?
他别有用心。
而他的用心,很可能跟鹿鸣谷、跟鹿灵有关。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玉衡想要引出鹿灵。所以他把全班唯一和他有恩怨的自己,当成了引出鹿灵的工具。
可如果鹿灵没来呢?
岂不等同于公然杀人!
玉衡是如此的肆无忌惮。除了一个“报警器坏了”的借口,他没做任何撇清干系的举动。就好像……就好像对他来说,当堂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门阀的权利真的大到可以随便碾压一个普通人?难道星际社会表面上的公平公正和秩序井然都是假的吗?
凌青鹭喝了一口水,望着水杯,又想到那个倒水的人。
那么徐二呢?他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他忘不了徐二那句“他太心急了。”
也忘不了开学那天飘进耳中的只言片语:“鹿灵没那么好骗……别做多余的事……”
徐二和玉衡或许不是一路人,但他来到鹿鸣,一定是抱着和玉衡同样的目的。
鹿鸣学院表面宁静祥和,内里却暗流涌动。有一桩还未浮出水面的事,正在暗地里悄然发生着。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它会如何发生,如何演进,会给鹿鸣、给他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尚且都是未知。
凌青鹭垂眸。
只有一件已知的事。
在这里,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
稍微露一点能力,就必须毫不保留地卖掉。
与人结一点仇怨,就要面临性命之危。
他不能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亦不打算适应。所以,为了能在这里好好活下去,他只有一件事可做——
变强!
总有一天,他会强大到能像在大梁一样谈笑风生地说出——朕有朕的道,绝非坐见举世皆浊而同流合污!朕不但能说到,而且能做到。你们就看着吧,好好看着吧。
·
玉庭雪曾对凌青鹭讲解过一个叫LRP5的基因,用来控制骨骼密度。很巧,他的第一次治疗正好针对这一系列和骨骼相关的基因。
成人的骨骼是一种趋近于成熟的系统,即使改良了全身的基因,也不代表能一夜之间获得坚韧的骨头。
医生往他身体里注入了一种纳米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会日夜不停地帮他清除旧组织、促生新组织,一年后,将会达到“脱胎换骨”的效果。
也就是说只要一年,他就可以上街去给人家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这种纳米机器人还有另一大用途,就是可以修复他的伤口,不管内伤外伤,机到病除。
这功能让凌青鹭狠狠心动了。纳米机器人才多大点,肉眼都看不见的东西,根本不占质量,如果能带回大梁,可以救多少人啊!
但是在星峡,纳米机器人属于严格管制品,因为这小东西可以轻易救命,也可以轻易要命。如果有人拿着控制中枢,用纳米机侵入人体,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人。
凌青鹭身体里的这种是医疗纳米机,没有控制中枢,进入人体就自动工作,所以还算安全。但也是买不到的。能购买的只有一种一次性针剂,打一针管一个月的用,一个月后,纳米机会自动代谢掉。
这种针剂就有质量了,一针差不多十克。凌青鹭买了三针,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疗养院做治疗的这几天,玉庭雪一直在外面为他奔走,想帮他讨个公道。
差点在课堂上杀死自己的学生,无论怎么看都是玉衡的重大过失。玉庭雪原先以为,这件事无论拿到哪里,玉衡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可是他最后发现,居然求告无门。
告到共和国的司法系统?人家法官一看,修道者的事……不敢管不敢管。
告到仲裁庭?仲裁庭一看,一方是玉阀门徒一方是普通人,还没造成实质伤害……管不着管不着。
两方都不受理他的诉求,他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找凌青鹭道歉,没能帮他讨个公道。
凌青鹭早已料到了。没说什么,只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
不过,这几天里,倒是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问候过他。
楚良骁:听说你差点死了,还遇到了鹿灵?
自从上次入学考试结束,凌青鹭和楚良骁就没再联系,不过他没忘记,对方还欠着自己两件法宝呢。
凌含英:承蒙楚少阀关心,我没事。
楚良骁:有空见个面吗?来挑你的法宝
凌含英:什么时候,在哪?
楚良骁:反正你也向学校请假了,来一趟辰星怎么样
凌含英:怎么去?
楚良骁:派人接你
凌含英:过几天吧,我先处理完私事
凌青鹭关掉通讯,思考着楚良骁的话。对方为什么一上来就问鹿灵?会不会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大到能惊动楚阀的少阀主?
想来,到时候见面一谈就知道了。
凌青鹭从疗养院的治疗中心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星星房子。
治疗的流程还没走完,医生说他的情况还要再观察几天,这几天只能先住疗养院。
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好好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等不及晚上十点,就直接召出漩涡回到了大梁。
·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撩开布帘,皇帝的面容凑到了马车窗口上。
凌青鹭贪婪呼吸着大梁的新鲜空气。
还是自己的地盘让人舒服啊。
队伍已经离开鲁东,进入了北直隶地界。这边没有遭遇战火,远处田垄都齐整可爱。
种植的作物是小麦,快到夏收时节了,微风吹过,麦浪翻涌,让凌青鹭看得心痒。
“小角,停车,朕要到地头走走。”
他只带着张小角、谢秉两人,走向远处的村庄。缁衣卫远远尾随。
农田里有几个正在劳作的老农,见他一身锦衣华服,便不敢上前搭腔,只远远避着。田头还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都拿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凌青鹭主动走了过去,弯腰笑道,“老伯,这大日头的,晒不晒呀?”
老农嗫嚅道:“俺习惯了的,贵人……贵人干么事啊?”
这里靠近鲁东,人们说话也带一股子鲁东味。
凌青鹭前阵子听多了鲁东话,也学了一两嘴。毕竟整个周氏军事集团里,只有周云淡跟他说北宁官话。
他笑道:“俺木啥事,就是路过了问问恁们,过得好不好呐,吃得饱不饱呐,有木有受欺负呐?”
几个老农都鸡胸涵背说不出半个字,倒是他们腿边的小孩机灵:“受欺负了,俺受欺负了!贵人帮帮俺们!”
“说啥浑话你?”对自己的小辈,老农就敢动鼻子动眼了,张手就打,“看你还敢在贵人前头乱说!乱说!乱……”
“哎,没事。”凌青鹭架住老农的手,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问出了冤屈,“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拍胸脯道:“俺叫大虎八!”
旁边的小孩们立刻拆台:“贵人他诓你!”“他明明叫小虎八!”“不对不对,他的大名叫王小八!”
小孩急眼了:“什么小王八,俺明明就叫大虎八,俺说俺叫俺就叫!”
凌青鹭一番斟酌,选了个折中的,“小虎八,你来说说,你们受了谁的欺负啊?”
小虎八口齿清晰地说:“那个公主秀才!就是他欺负我们!他把他的磨坊建在河边,让我们都灌不成田!”
凌青鹭回身给谢秉甩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怀里摸出五块银角子,一人一块塞到五位老农手里。
“拿去买几只烧鸡,给孩子补补。”
几个老农眼都直了,也不说推辞的话,急忙收好银角子。这时见凌青鹭几人和气,他们也敢搭话了,“多谢贵人,贵人菩萨!”
凌青鹭笑笑,“小虎八,你说的那个磨坊在哪里,走,哥哥去给你讨公道。”
谢秉小声道:“今天这么好兴致?”
“看一看民间事,散散心嘛。”
走到河流边,和哗哗的水声一起传来的是吵闹声。
“恁是秀才咋啦,秀才了不起啊,考个秀才还是老爷了你哈?恁读书再多,占俺们灌田的河段就是不行!告上官府也是俺们占理!”
“各位,各位听晚生一言,晚生这个水磨它其实是……”
“水嫩娘的磨,你就说到底拆不拆吧!”
“可是这个灌溉它可以通过另开水渠的方式……”
“他奶奶的,一个无宗无族的秀才,老子还怕你不成?你快说,到底拆不拆!”
“呃,呃晚生其实可以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定能解决灌溉之……”
“恁娘,呸!”
望着那片嘈杂的人群,凌青鹭没上去凑热闹。
正好那磨坊的大门开着,他就走进去看了看。
一进门他就惊了,他看到了什么啊?
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巨大的木质传动轴!
整栋房子建在河边,一层靠河的围墙没有全堵起来,能看到围墙外有一座水车,正在河流的带动下转动。
水车的齿轮紧挨着传动轴的齿轮,将水车的横向转动转化为传动轴的纵向转动,
传动轴竖直向上,一直延伸到二层,连接着转动的磨盘,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磨坊里还有自动脱壳、自动筛谷粒的装置,房梁上还装着全套的滑轮轨道,磨好的面粉装袋后,可以直接通过滑轮运出去。
整个磨坊的第一层是机械构造,第二层是磨面工作间,设计得相当有条理!
这栋小楼还有第三层,凌青鹭走上去,发现上面是半层矮阁楼,摆着桌椅床铺,似乎就是此间主人起居的地方。
能忍着噪音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让人佩服。
桌子上散乱铺着一些草纸,上面画了几个让凌青鹭大呼人才的图样:水磨、水排、水碓……
“天予我一劫,便赐我一宝啊!”他忍不住出声感慨。
谢秉很少见他这幅样子,奇道:“怎么,是发现什么了吗?”
“小谢,你觉得这间磨坊怎么样?”
谢秉想了想道:“水力磨面,确实比畜力磨面省事很多,但阻挡灌溉也是不可取的。”
“如果让你来判,你会怎么裁决这桩公案呢?”
谢秉道:“已经快到夏收了,这里的庄稼已经长成,现在拆磨坊也是没必要。书生既然能设计出如此精巧的水磨,定然也能设计出更加精巧的水渠,限他在下次播种前为全村造好水渠就行了。”
“不愧是我的小谢。”凌青鹭拍手笑道。
谢秉问:“陛下会怎么处理呢?”
“我?我会让书生拆掉水磨。”
谢秉:“啊?”
“然后给他高官厚禄,让他来为朕造新的水磨。”凌青鹭眼中燃着莫名的火焰,“朕要让这座新水磨,遍落京畿,遍落整个大梁。”
谢秉:“这座水磨是挺神奇,可是……何以如此看好?”
“小谢,朕看好的不是水磨,是这个。”他拿起桌上那一摞图纸,“是水车,是齿轮,是传动轴,是滑轮和连杆!”
“小谢,你想一想,今天我们能用水力磨面,明天能不能用水力纺纱?后天能不能用水力钻炮管?如果水力可以,那风力呢?亦或者更强的力呢?”
他指向房间中的火炉,简陋的炉子上蹲着一把劣质铜壶,“就好比热水烧沸时顶起壶盖的力,既然它可以顶起壶盖,能不能顶起更强的东西?它一顶再一落,就构成了一种活塞运动,和水车的旋转运动不同,活塞运动又可以牵扯出更多的机械构造……”
他说着来到桌案前,落笔写下了两个字。
谢秉和张小角凑近一看,只见这两个字是:工厂。
“工厂是什么?”他说,“工厂就是用动力源代替人的力气,用机械代替人的手,用流水线框定人的分工,源源不断生产出新物件的地方。试想,如果有一天大梁遍布纺织工厂,布价就会大跌,人人就可以不受冻了。”
“广厦千万间,并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是工厂可以!”
谢秉一怔。
他尝试着去理解凌青鹭话语中的含义,可是一种……一种本能,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抵触,让他无法表示赞同。
他皱着眉,说不上来哪里别扭,可他就是觉得别扭。
“如果真有那天,天下一定会大乱的……”他顺着直觉道。
凌青鹭道:“小谢,不要多想!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其实谢秉的那种别扭感,他心中何尝没有。
如今他只是通过徐二、通过一个游戏初步接触工业,他只了解到工业的神奇,还尚未知道,工业一旦兴起,会给社会带来怎样深刻的变革。
他也明白,自己目前还处在摸索阶段,所有的想法都十分幼稚。
但不论这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冲击,他都必须去做。他只愿自己身后的诗人,都再也写不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句子。
这边正在畅谈,外面的冲突却是进入了新阶段。
只听得“扑通”一声,然后人群突然沉寂下去。
再然后,一个男人大叫起来:“不是俺!俺没推他!他自己掉下去的!”
凌青鹭心里一突,两三步窜下楼,却看到小虎八在下面哇哇大哭。
小虎八看见他,一抽一抽道:“公主秀才掉下去了,呜呜,俺,俺们只想让他挪开磨坊,俺们不想让他死……”
谢秉急忙拽下腰间的玉佩,举手高喊道:“悬赏救人!谁把人救上来就能得到这块价值连城的玉!”
不过他倒是多想了。他的声音刚出,就被淹没在嘈杂洪流里。
“救人!快下水救人!”
“行了别忙找是谁推的了,救人要紧!”
“阿三快去叫阿水,他是镇上捞尸队的,他水性好!”
凌青鹭抓住谢秉高举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骄阳之下,望着这幅手忙脚乱的画面,他心中因濒死而攒起的郁气一散而尽。
·
幸而众人救得快,公主秀才没什么大事。
他睁开眼,了解了来龙去买之后,一张白净的脸皮涨得通红,看起来几乎羞愧欲绝。
他连声咳嗽着道:“咳咳,是……是公输矩给诸位添麻烦了,矩这就……咳咳咳……这就找人把磨坊、拆、拆了它……”
凌青鹭看了半天热闹,此时终于到了出场的时候。
“倒也不必。”他朗声说,背着手从人群后方走过来。
许是他长得太漂亮,姿容太优雅,气魄太凌人,总之,周围的村民自动自发给他让了条道。
公输矩又咳了好几声,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脆弱,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的,“贵人咳咳,敢问贵人从何方来?”
“秀才不忙,且先缓缓。”凌青鹭说着,环视一圈,“你们庄子的主人是谁?”
这年头北直隶的地早就被高官豪绅占完了,他不觉得眼前这群人会是自耕农。
果然,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个名字。
凌青鹭一听,此人是朝中某高官的子侄辈,此官已被斩首,子侄的家产基本上也抄没了。
也就是说,这块地现在是属于他的。
“你们的庄头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来处理一下?”
“呃,庄头往南边跑了……”
原来这里的庄头听说了北宁战事,担心会被波及,举家跑了。原先村民们也很担心来着,不过最近,北宁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们也就安心地继续耕地了。
明早还是不能准时
jj今天好抽啊,差点赶不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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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星级 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