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端详着凌青鹭的眉眼。
“缁衣卫百户，晏灯。”
他的声线平直，眼神很深，波澜不惊的表面下似乎涌动着无数暗流。
短短一句话，给凌青鹭透露了不少信息。
比如，此人在天火营里也有探子，或者至少买通了天火营的某个兵卒，所以能知道晏灯的存在。
再比如，此人在周氏的地位绝对不凡。
再比如，凌青鹭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对于他的身份，对方只知其二，不知其一。
凌青鹭还是矢口否认：“你说什么？”
周云淡左手摸下去，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红锈刀。
刀光直面而下，凌青鹭扭头，堪堪避开。刀尖刺入泥土的闷哑铮鸣就贴在颈侧。
“两日前，本将接到秘报，有一缁衣卫从北边而来，前后同天火、虎贲串谋，逼迫官兵回师。原还在想，什么样的神人有这能耐，不料今日就见识了。”
周云淡的目光，如同红锈刀的锋刃一样锐利，仿佛要将他层层剖开，看破底下最深的隐秘。
“今日在战场上，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卫道冲环护在你身边，官兵的将领簇拥着你。你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或者至少，你的头脑绝不简单。奇袭青石关的计划，怕也是出自你手。”
“本将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凌青鹭的视线撞入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他冷哼：“你要一直这样压着我吗？”
周云淡是匪，哪会跟他讲文明。他眉尖挑出一股痞气：“本将伤势颇重，晏百户却活蹦乱跳，不将你死死压制，难道等着你来杀我？”
一口一个本将，伤势颇重还这么能打，二十多岁的年纪，兼之一身非凡气概。
这几乎就没遮掩。凌青鹭一下子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上下眼睑翕忽一颤，异常细微，却没逃过周云淡的捕捉。
“看来晏百户已经知道本将是谁，那就请你好好配合，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今日有雨的？别用巧合的屁话糊弄我。”
“我能掐会算，不行？”
其实，是因为他从星际世界带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叫天气预测表。
对周云淡来说，这个问题也只能用能掐会算解释。他不多纠缠，又问：
“你刚才斩马首，用的是什么手段？”
“独门暗器，无可奉告。”
“是你策划了奇袭青石关？”
“是又怎样。”
“为什么要率军反扑，你不是来求援的吗？”
这才是他最想不通的问题。
连日以来，官兵的消息陆续传到青州府城，其中有两条尤为引人注目。
第一条是莫名其妙出现了个缁衣卫，先后同天火营和虎贲营都有接触。第二条就是官兵撤退了。
两条消息摆在一起，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缁衣卫是北宁派来求援的。而且也成功令官兵回援了。
事实上，勇进军从上到下，从他的父亲到他的弟弟们，都是这样认为的。不光只有青石关放松了警惕，就连青州府城也恨不能大庆三天三夜。
只有周云淡觉得不对。这缁衣卫出现的时机不对。皇帝如果求援，应该从一开始就派人过来，为什么要等到几天之后？等这人率军赶回，京师还能在吗？
他特地亲至青石关，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没想到，他就撞上了这个万一。
佯退又率军反扑，说明对方还真不是来求援的。身为缁衣卫，怎能不顾皇帝的安危？除非……
他简直不敢深思。
见凌青鹭沉默不语，他干脆换个问法：“北宁城，守住了？”
凌青鹭：“……阁下还真敢想。”
周云淡：“正面回话，别跟这儿磨唧。”
凌青鹭：“北宁防卫空虚，敌众有六万，怎么可能守得住？早就沦陷了。”
周云淡心中一沉。
魏将发为了造势，向来是把六万说成十五万的，外人只知道十五万不实，却说不上来有多少不实。
此人一口咬定六万之数，只能是亲临过战场，亲眼见过对方的规模。
这么说，北宁真的守住了。
皇帝已经不需要援军，所以才将官兵重新投入鲁东战场。周氏岌岌可危！
凌青鹭也察觉了自己的失言，但是周云淡的反应更让他觉得不对。
“等等，”他错愕，“你知道，你知道六万是正确的数字。”
“怎么可能？如果不曾亲眼见过，你只能靠猜，或许猜八万，或许猜五万，可你凭什么笃定是六万？你——除非你——”
“你跟魏将发有勾连！？”
一瞬间他脊背生寒，让这真相惊得有点头皮发麻。
可是仔细一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周氏扛不住官兵的围剿，就给北宁制造危机，此实乃围魏救赵之策！
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震惊、困惑……
“交换情报。”周云淡说。
凌青鹭深吸一口气，“好。”
“我周氏大军起于微末，星火燎原，不料发展太快成了官兵的眼中钉。官兵势众，我军不敌。恰逢晋西出了变故，本将便派人联络魏将发，支援他一路打入蓟门关。”
“魏将发农户出身，不懂兵法，他身边最倚重的军师，是本将的人。不过此人在攻破蓟门关后，就与魏氏决裂，回了鲁东。”
凌青鹭：“那蓟门关呢？”
“蓟门关主将王守衷，他骗了你们整个朝廷。他的妻儿根本不在北宁，而是在蓟城。北宁那个糟糠妻，他嫌弃得恨不能丢掉。本将命人掳了他所谓真正的妻儿，他无敢不从。”
凌青鹭冷冰冰地审视他，“坑杀奔狼三万大军，也是你的主意？”
“不是。”周云淡却否认了，“这是王守衷自作主张。我只想引走四营官兵，并不想真的灭亡梁朝。”
凌青鹭气笑了，你一个反贼，你说自己不想灭亡梁朝？
狗才信！
“到你了。”周云淡说，“北宁是怎么守住的？”
凌青鹭言简意赅。
他说皇帝在战车上加装强力磁石，又用一种特殊的火炮轰击巨石，制造了“万箭不伤，金石莫近”的神话，让敌军吓破了胆。当晚又派人趁夜摸入，纵马惊营，敌军就炸营了。
他没用“天佑大梁”的说辞，因为那是哄骗无知者的。而对周云淡这样的人，还不如直接告知“真相”，免得激起他的好奇心。
两人交换过信息，彼此对视，一个十足危险，一个十足冷静。眼神间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渗透了四肢百骸，那是一种忽逢敌手的兴奋和战栗。
凌青鹭的感触比周云淡还要深。
后者不知他是皇帝，还以为两人是从鲁东开始交手。可凌青鹭知道，原来早在魏逆攻破蓟门关的时候，他们就过了第一招。
第一回合，北宁之战，是他赢。
第二回合，奇袭青石关，还是他赢。
但这不意味着他更厉害，只是因为他作弊了。
周云淡，周少将军。
凌青鹭心中呷着这个名字。
他还没忘，自己仍被人压制着，得想办法脱困。
光刃在坠马时甩了出去，阻力场也无法开启。对方离得太近了，一旦开启，只会把人朝里压进来。
不过，周云淡也是骑虎难下。他受伤不轻，尤其腿脚的部位，再不处理就要流血而亡了。
凌青鹭发现，他的目光闪烁，显然是在纠结要不要杀了自己。他大概不想杀，认为留他一命还有用，但如果不杀，又怕压制不住。
这位周少将军，恐怕已经猜出了他的一揽子奇袭计划，知道他绝不会让他带着消息回去。
周云淡的眼神几经变幻，最后像是下定决心。
扣住青年喉结的手指开始用力。
凌青鹭见过这只手硬抗马腿，毫不怀疑对方捏碎自己脖子的能力。他全身都被对方压制，两只手腕也被捉起来扣住，只有下肢可以稍微活动。
经过这么长时间，对方的腿恐怕已经脱力。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一脚踢中对方的伤口，趁男人吃痛松懈力气的时候，毫不犹豫屈膝一顶！
“……！！！”周云淡面容瞬间扭曲。
凌青鹭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拔起地上的红锈刀，一刀斩去。
对方翻身避过，他再度举刀，追着人砍。
可周云淡是个打架怪物，即便他瘸着条腿，凌青鹭仍旧不敌，最后还被抢走了刀。
周云淡缴了红锈刀，没有再纠缠的意思，大概他的伤也不允许再拖了。他翻身骑上凌青鹭的马，用刀背一拍马臀，“驾！”
贼人扬长而去，徒留皇帝陛下对着他自己亲手削死的那具马尸：“……”
他在草丛里一阵摸索，好半天才找回光刃。这一次，他承认是自己莽撞了。
周云淡赶回之后，整个青州必定严加防范，再想攻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星际的道术修为不能带回大梁呢？否则他何至于如此被动。
凌青鹭尝试过在大梁修道，他发现回到大梁后，修出来的真气还在，却用不了道术。应该是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大道的共鸣。
他满身狼藉，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青石关。
张小角一直站在门口等，等到黎明时分，才看见一个要饭的路过。正当他疑惑要饭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猛然听见：
“朕要沐浴……”要饭的口吐狂言。
什么见过这样的陛下啊，张小角一下子就哭了，哆嗦着嘴唇，心疼，还很想骂脏话。
等到全身泡进热水里，重新活过来，凌青鹭才暗骂自己没脑子。他完全可以先回星峡换身衣服啊，说不定还能找到个代步工具呢。
算了……他呼出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桶边。
这一路走回，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满身臭泥，疲惫不堪，还迷了两回路。他真的感觉很累，很狼狈，很窘迫。
有一个问题，一路占据着他的心神，在他脑海里来回翻滚……
他只是沾了一身泥，走了一晚夜路，就感觉如此难受。
可是，那些永远都沾一身泥，永远都在走夜路的人呢？
人间疾苦，说来容易。到底什么才是人间疾苦？
当他站在雅致的茶楼里，望着疯魔一样挤进北宁的流民时，他以为他懂。
当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被驱赶攻城的百姓时，他以为他懂。
当他携带胜利的军队，望着战场上的遍地焦尸时，他以为他懂。
直到今晚，仅仅是沾满泥走了一夜的路，他才发现，他这个打出生就住在琼楼金阙里的人，从来就不懂得真正的人间疾苦。
反贼x皇帝！草莽大将军攀折人间贵公子！
一冲动加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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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032【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