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青石关。
这座百年雄关的防守,从未如此松懈过。
城头上每隔五六个垛口才懒洋洋地倚着一名守兵,他们一边百无聊赖地扣扣这里扣扣那里,一边用羡慕的眼神看向关内。
日头西斜,已经到了夕食的时间。今天全军举办庆功宴,杀了上百只牲畜犒赏大军。
天色才微沉,就已经升起了篝火。
军营里一片欢声笑语,除了那些被迫在城头值班的倒霉士兵之外,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自从四营进入鲁东,他们勇进军就一直被压着打,现在敌人终于撤退了,岂能不好好庆祝一番。
勇进军就是周家军的自称。周良扯旗造反之后,给自己封了一个“进将军”的名号,前头冠以勇字,是为勇进军。
一片载歌载舞中坐着一个络腮胡武将,他就是青石关的主将刘四。
他乐呵呵地望着营里欢腾的景象,捋着胡子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将军才能变成进王,又或者更进一步……
正在此时,他的亲兵跑来禀报:“将军,有贵客来访。”
贵客?刘四军衔不低,能在他这里称为贵客的人并不多。
他回到自己的府衙,却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大马金刀坐在主位,面容俊朗,通身一派匪气,眉目朝他一抬,锋利得吓人。
“少、少将军。”刘四只让他看这一眼,心里就是一慌……明明也没干什么亏心事。
进将军是周良,少将军自然是周良的儿子。
但并不是每一个儿子都能冠以此名,在鲁东,这是一个人的专属称呼。
少将军,周云淡。
对方跨步走下,“刘都统,青石关很是热闹啊。”
“这个……敌军已经撤退,将士们疲累多日,自然该好好……好好庆祝一番。”刘四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他是农民出身,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学过什么兵法。但他知道守关时擅自调岗是大忌,得意忘形放松警戒更是大罪。这些还都是面前之人讲给他的。
勇进军刚起家的时候,少将军才二十出头,就能镇压他们这些大老粗,教导他们用兵之法。
现在两三年过去了,他的威望也是日益深重。
“敌军已经撤退?”男人冷冷一瞥,“谁告诉你的?”
“这……这每一波斥候探回来的消息都一模一样。少将军您也知道,梁廷内斗得有多厉害,北宁一陷,他们撤退是迟早的事。这消息绝对假不了。”
最后,他不由拍马屁道:“少将军就算对咱们的探子没信心,也要对自己的妙计有信心啊。还是您想出了这一招围鬼救赵,才解开咱们的困局呢。”
“这不是松懈的理由。”周云淡干脆道,“我在府城听说官兵撤退的消息,料定你会懈怠,所以才快马加鞭赶来提醒你。现在赶紧回去安排布防,等到官兵彻底出了鲁东,再庆不迟。”
可是连猪羊都杀好了啊!刘四急得直挠头,想劝又笨嘴拙舌,“少将军,你怎么看起来很担忧的样子?都这样了,难道还会出变故吗?”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官兵撤得太蹊跷。”周云淡只解释了一句。“还不去?”
他拿眼尾一扫,刘四心中就是一颤。往日的积威发挥了作用,刘四忙道:“我这就去。”
说话间,天上轰隆一震,珠串大的雨点子落了下来。
本来还算晴朗的天空,转瞬就被阴云合拢。天光一下子消失了,周围的可见度从下午跌落到傍晚。
刘四抬头,“好生生也没有预兆,怎么突然下起了大暴雨?”
“快去!”周云淡说。
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瓢泼大雨妨碍了刘四整军的速度,回到营地,只见篝火已被浇灭,满地都是闹哄哄躲雨的人。农民军纪律本就散漫,在这种乱糟糟的时刻试图整军,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这样过去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才勉强有些成效。
这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也只下了半个时辰,刘四务农多年,心里有数,这种雨一般都下不长的。
可是,雷雨才歇。
又有更大的惊雷,从青石关关口的方向传来……
轰隆——轰隆——轰隆——
一声叠一声,惊得刘四魂飞魄散。
和官兵打了这么久的仗,他太熟悉了。
这是炮声。
官兵没有撤退,他们打回来了,他们对青石关发动了奇袭。
·
“陛下真乃神机妙算也!”卫凝心中感慨,却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因为凌青鹭仍是一身缁衣卫打扮,周围士兵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前几天,卫凝率军从长城岭折返,在夹谷山一带与凌青鹭会和。后者单独召见,对他亮明了真身。
当时的震惊就无需赘言了,随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太上皇和一干文臣都被软禁了起来,不肯归顺的武将都砍了脑袋,熊罴营上上下下皆被驯服。
鹰鹯营还不知道大权已经旁落,凌青鹭暂时也不打算多事。他假借太上皇的名义,一封手令发往鹰鹯,让其调头反扑,向南攻打兖州西部。
皇太弟率领虎贲营,进攻兖州东部的平邑、紫荆关一带。
他自己则亲率熊罴、天火,取道青石关,直扑青州。
定下奇袭青石关的计策时,凌青鹭掐指一算,说某某日必有暴雨,在这一天进攻效果最好。
到了这一天,果然天降暴雨,而且青石关守备松懈得不可思议。
阴云遮掩了天光,又有暴雨盖住声音,将士们趁机接近关口,守军居然毫无察觉。
一行共约二十名好手,搭梯子爬上了城墙,悄然将守军毙命后,就从里面打开了关门。
开关后,暴雨也刚好下完。卫凝见不再落雨,便令人掀开防水的油布,直接祭出火炮。
后面的事就一目了然了,青石关迅速沦陷,兵将大半被俘。
不过,在最后清点战俘、计算战果的时候,卫凝却相当的欲哭无泪……
“卫将军,皇上在哪里?”
“你一直跟在皇上身边,肯定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就告诉我们吧。”
“是啊,此战大捷,我们要第一时间去给皇上道喜。”
一群熊罴营将领叽叽喳喳地围着他。
熊罴营格局已遭洗牌,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千户里提拔上来的,也有几个是归顺之心比较真诚,被凌青鹭留下的。他们还没得到完全的信任,自然急于表功。
卫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能说自己跟丢了,皇上一个人跑出去了吗……
说起来,这皇帝真的好不让人省心啊!
事情是这样的。这次进攻青州,他们制定了一揽子奇袭计划,主打的策略是利用双方信息差,拔掉一座城就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座,趁周贼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攻其不备。
这个策略里最困难的是封锁消息。从头到尾不能走露一丝风声,我军的脚步必须永远比消息快那么一点。
所以大军一入关,就把军营团团围住了,以防有人跑出去通风报信。
整场战役都是围歼,梁军摧枯拉朽,敌军本来无力还手,可是打着打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敌军里居然组织起了一队骑兵。
这支骑兵四处横冲直撞,异常骁勇,尤其是那领头者,最后硬是满身血地杀了出去。
凌青鹭见有人突围,暗道一声不好,二话不说策马追上。
然后……至今还没回来。
面对熊罴诸将的提问,卫凝心里也是火急火燎的,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幸好有张小角出面救他。贴身近侍从远处走来,冲众人摆手道:“皇上累了正在休息,今天天色已晚,还请诸位将军先清理战场吧,明日再同皇上禀报。”
众将悻悻而去,卫凝急忙抓住他问,“公公可知皇上去哪了?”
“放心吧,”张小角安抚,“皇上不会有事,最多黎明前就会回来。”
卫凝见他如此笃定,心道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也就定住了心神。
其实,张小角怎么可能不担心?从北宁带来的那五百护卫早已被他遣出去寻找了。他只是清楚凌青鹭的本事,所以还能佯装镇定。
如果他能听见卫凝的心声,一定会感到十分赞同的。这皇帝,真的很不让人省心……
·
与此同时,青石关后方的山林里。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风驰电掣地掠过,马蹄和扬鞭声交杂在一起。
凌青鹭将那男人的背影牢牢锁在视野里。
那人上身倾伏,浑身是血,腿脚受伤太重,几乎夹不住马腹,导致速度越来越慢。
风声更烈,距离也更近了。
凌青鹭眸中全是冷色,那是一种很少在他身上见到的杀意。
如果让这人逃出去报信,他攻取青州的步伐就会被大大拖慢。但这场战事拖不得。因为各路勤王军仍在朝北宁的方向赶,在他们到达北宁之前,四营必须回师。
留给他平定鲁东的时间并不多。
近了……就是这个距离。
他取出光刃,一道极细的蓝光向前划去。
如此神鬼莫测的攻击,本来绝不该失手才对,可就在蓝光即将把男人一斩为二的时候,后者像是察觉到危险,诡异一扭,整个上身翻到了马的侧面。
蓝光笔直向前,切断缰绳,又将马头整个削掉。
马头掉落时甚至仍在嘶吼,马身又跑了几步,才前膝一跪,将背上的人摔落在地。
凌青鹭猛力一扯缰绳,马匹纵声嘶吼,一跃来到男人上方,高扬前蹄!
周云淡满身血污,陷在泥坑里,抬眼看去。马背上的青年姿容端雅,身条磊落,眉宇一抹冰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瞳底映着践踏下来的马蹄,面部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唇边卷起一个锐意十足的笑。
马蹄踏落,男人竟以双臂相抗,一抱一扭,凭借蛮力生生掰折了马腿!
凌青鹭来不及应对,下一秒同样被甩下马背!
背部刚着地,便叫那人扑倒,不受控地从山林斜坡翻滚下去。
等到好不容易停下,他的衣服几乎被揉成了一团抹布。雨后泥地的脏水渗透衣襟,衣襟皱缩起来,裹出胸前薄肌的轮廓。草尖刺红了皮肤,也刺红了眼尾的一抹羞恼。他生而高贵,何时如此狼狈过。
那浑身是血的匪首压在皇帝身上,屈臂横在他的胸颈间,手指摸上喉结,扣住了他的罩门。
现在,换成男人居高临下,而凌青鹭抬眼望着他了。
这张遍布血污仍难掩熟悉的面孔,让凌青鹭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上头就追了出来。
这个人,竟然长得同徐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