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角眼疾手快,立刻冲到太上皇跟前,捂住了他的嘴。
太上皇虽不得发声,却面露狂喜!
没了王朗又如何,熊罴十卫的将领哪个不是机敏过人?发现不对,马上就能组织大军救驾。
贼子!要怪就怪你那支奇怪的火铳吧,声音堪比天雷,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
他只高兴了三秒。
就听见捂着他嘴的人出声道:“来得正好!营中混进了刺客,你且不要惊动他人,秘密地将各卫统领叫来议事。”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张小角身上。太上皇直接眼珠爆起,嘴里不甘地唔唔起来。
只因为,从张小角喉咙里发出的,赫然是王朗的声音。
帐外的人听见主帅的声音,自然不疑有他,再加上也被混进刺客这件事吸引了注意,不假思索就问:“那刺客人在何处?太上皇龙体如何?将军呢?”
“无碍,刺客已经遁逃,但这么短的时间,想来是逃不出军营。你去叫人时,千万不要产生惊动,朕已令缁衣卫严格搜查。”
这两句,张小角用的是太上皇的声音,并不很相似,但唬一个小小的副将足够了。
对方听见皇帝的声音,更加放心,领命而去。
凌玄泽瞪了凌青鹭一眼。此时他才知道,原来皇兄这贴身近侍还有一门口技绝活儿,可以模仿其他人的声音。身为没根儿的太监,居然仿得出粗犷的男中音,真是神乎其技。
又过不久,一个满身血腥味的人掀帘入了帐,是肖腾。
他将两个滴着血的布包扔在地上:“禀殿下,秦长风、肃钟二人负隅顽抗,已被末将斩落。”
那布包散开,两个人头滴溜溜地滚出来,一个是金吾卫大统领秦长风,一个右金吾指挥使肃钟。
“营外如何?”皇太弟说。
“已经处理了约铺的哨兵,只需帅帐下令收缩岗哨,即可令熊罴营外围毫不设防。虎贲精锐连夜渡江,已在营外成包围之势。”
约铺是简易扎营时特有的一种配置,在营外地面设一个简单的床铺,让士兵卧在上面,耳伏于地,聚精会神地听,能听到远处敌人行军的动静。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在这种简易营地里,对于营啸的防范也是极为严密的。兵书里明确记载:倘若“营外有警”,“当铺不得高声,敲枪传过。四面即如有警,豫作提防。”意思是,就算约铺上的卫兵发现了敌人的动静,也不能高喊,只能通过敲击枪支传递警报。(1)
金吾卫已经处理了约铺,只要再收缩岗哨,这座大营就堪称毫无警戒,虎贲军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包围上来。
皇太弟点点头,“做得好。你火速前往整顿右金吾,若有抗令不从的,不论身份,一律当场斩杀。整顿好之后,就令右金吾以缉捕刺客的名义搜查全营,缴出营中所有私藏的武器。”
肖腾正要领命,又听皇太弟旁边戴面具的男人插嘴道:“肖统领切记,彼我皆为友军,不得妄动刀兵,伤了和气。”
……和气?肖腾无语。
看看地面上横着的尸首和人头吧,这可是政变啊。自古以来的权力交替,哪有和气可言?
他望着对面的面具男,知道这就是那个先说服卫凝回援,又说服皇太弟起事的牛逼人物。
对方给他的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个缁衣卫百户,说话却自有一股威严,让人不自觉就想服从。
反正连皇太弟都听此人的话,自己听一听也没什么。于是他点头,“本将知道了,晏百户放心。”
随后,一切事情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那名被支走的副将,很快就领着熊罴十卫的一干将领回到了大帐。
同来的还有好几名文臣——这次南逃的文臣分成了两批,一批被留在鹰鹯营里,还有一批是太上皇的心腹,随他跟着熊罴营。
由于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太弟竟敢在大军的包围下发动政变,所以都没什么防备,一入帐就被金吾卫扣住了。
有两个姗姗来迟的将领,赶到帐外时,察觉出不对,急忙回去调兵。但他们才刚把军队纠集起来,就听见了营地之外的滚滚雷声——是虎贲军的脚步声。
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虎贲军,轻松拔掉了长/枪做成的栅栏,直捣黄龙。
由于长/枪和盾牌都被拿来扎营,之前又有金吾卫借着抓刺客的名义搜光了私藏的兵器,所以士兵们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
虎贲军齐声高喊“伏地投降,投降不杀”,像潮水一样漫进全营。熊罴军却像那被收割的麦子,一茬一茬伏下去。把头磕在地上的时候,心里还在困惑,这他妈哪来的敌人。
那两名率兵哗变的将领,陷入虎贲的包围圈没多久,就也缴械投降了。
傻子才不投降呢。这是友军又不是敌军,负隅顽抗就是一个死,投降了说不定还能继续做大将军。
自皇太弟入营始,至两名将领投降止,前后历时两个时辰,整个熊罴营完完全全落入了皇太弟的掌心。
主将毙命,两禁军统领枭首,所有将领和文臣伏于刀下,士兵集体投降。
全过程中,几乎没有起刀兵,堪称史上流血最少的一场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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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是政变,表面上还是得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的。
营帐里,皇太弟看看被张小角“护”在椅子上的太上皇,再看看旁边迫于形势不敢妄动的文臣武将。
来回踱了几步,面露难色:“父皇啊,这王朗早已被周贼买通,是周贼安插在我军的奸细。他向您进献谗言,令全军龟缩避战,其实是为了给周贼喘息的余地啊。如此卖国之徒,实在可恨!父皇偏听偏信,儿臣也只好清君侧了。”
太上皇一个白眼翻到天上。
清君侧?阿呸。
找借口也找个可信点的吧。堂堂位高权重的大将军被叛贼买通?写到史书上都让后人笑话。
太上皇刺了一句:“这么说,你诛杀王朗,是为了一鼓作气剿灭周贼?”
他笃定凌玄泽也盯着北宁城中的宝座,不可能耗费兵力去打周良,于是故意抓住话柄,给他铺设陷阱。
不料凌玄泽抚掌笑道:“父皇,您懂儿臣啊!这剿灭周贼一事,怎能中道崩殂?父皇就放心将战场交予儿臣吧,定当不负所望,为父皇平贼。”
太上皇能信这话才怪,每一个字他都不信。他哈哈大笑起来:“好,真是为父的好儿子,天下第一大孝子!朕就等着看你如何为大梁收复江山。”
岂止他不信,在场之人就没一个信的,尤其是从一开始就在大帐里的那些人。他们还记得皇太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不能弃皇兄的时候呢。
皇太弟却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另外的事。
“父皇,这两年来,儿臣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已久,百思不解,父皇能否为儿臣解惑?”
太上皇哼了一声,他有说不的余地吗?
凌玄泽:“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皇兄呢?”
所有人都讶异起来,这话的意思是……
“为什么你把储位交给了他,而不是我?父皇,我到底有哪一点不如皇兄?虽然非长,却也是嫡。更会讨父皇欢心,更得众臣的赞赏,更受读书人拥戴,战战兢兢,从无行差踏错,这样的人明明是我呀。可到最后为什么是他呢?”
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凌玄泽的眼神一直盯着太上皇,就好像忘了皇兄正在他身后站着。
太上皇久久沉默。
这真是个肆无忌惮的问题,他不想回,半个字也不想回。
可他儿子的眼神锐利得像根钉子,容不得他不回。
他挣扎许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其实他心里门儿清,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就足够羞耻,那么,将这一点儿隐秘的心思说出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流燿,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懂吗?含英他淡泊,他不争啊。”
凌玄泽怔住了。
不争?
是啊,他不争到就算被留在北宁城里等死,也泰然接受。
他不争。他能将储位争到手的缘故,竟是因为他不争!
自己费心钻营,极尽讨好,为那个位置争得心力交瘁,这一切看在父皇眼里,竟不是自己的努力,竟成了一种威胁!
可皇兄呢?他是被动迎合局势,他是被党争一步步推着走,他是迫于无奈才出手相争。这种无奈,竟成了父皇眼里最大的优点。
凌玄泽重权术,可他永远做不到只从权术的角度看待世事。所以他竟没悟出来:父皇根本不在乎立贤还是立长,他只想立一个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人。
这般隐秘心思说出来,已是扯掉了太上皇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破罐破摔了,无所谓道:“就算含英往日再得意,可现在的赢家还不是你?你收拾收拾就能登基,就别再计较过去这些事了。”
凌玄泽的心态终于放平,此时倒觉出几分好笑来。“赢家是我?”
“父皇,在得到你的答案之前,这个赢家真的有可能是我。可是现在,我最后的那点不甘,也被你抹平了。”
“我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是你。是你空有一双眼睛却不能识人。”
“我从前一直为那个问题所困扰,我到底哪里不如他。千想万想,实在也想不通。可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该被你的评价所桎梏,更不该被世俗的观念困住。我应该从满腔偏执中跳脱出来,从我们生而为人的本身去审视。”
“我跳出来了,也看到了。”
他一顿。
几乎没人能听懂皇太弟这番话的含义。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又审视出了什么?
他已经高高在上,以碾压之姿取得了成功。而他的皇兄,那个太上皇口中的淡泊不争之人,那个潇洒到不屑于和光同尘的人,那个与世格格不入的人,如今也得到了这种格格不入的注定下场,沦为权力车轮倾轧下的一具尸骸。
他又何苦跟他做比?他已经赢了。
“可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父皇?”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皇太弟笑了笑。
“我真的不如他。”
他回身,双膝往地上一磕,两手平举,在头顶交握,脊背笔直地跪伏了下去。
所有人震惊地看到,这位权利之战的赢家,这位大权在握的胜者,这位只差一步就可以坐拥天下的皇储——
正在对他面前那名沉默的黑衣人,行大礼参拜,口中高唱:“臣弟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黑衣人从最开始就一言不发地立在门边,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都没多注意他,只以为是个普通护卫。
可是现在,听着皇太弟的高呼,所有人都傻眼了。
太上皇怒而咆哮:“凌玄泽!你在发什么疯??”
凌玄泽没理会,兀自跪拜着。凌青鹭用力扶住他的臂膀,“流燿,起来,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忽视。是那般的清晰分明,贯入了每个人耳中。
温柔,清越。如环佩叮咚,如泠泠振玉,如一把传世的名琴。
这是……
当今陛下的声音。
凌玄泽站了起来,回身望去。他的视线扫过每一张呆若木鸡的脸,定格在扭曲得一塌糊涂的太上皇的脸上。
“父皇,养蛊之人必遭反噬啊。”他终于痛痛快快地笑起来,“你可曾想过,你口中的不争之人一旦争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凌青鹭心中一叹,还是顺着他的话,摘下了面具。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在事先的谋划里,并没有揭露身份这个环节,他真不知道凌玄泽在搞什么鬼。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配合着走上前来,问候:“父皇,多日不见,儿子向您问安了。”
帐篷里摆满灯火,可是光依旧不大亮,空间里流淌着一种质地浓郁的朦胧。所有光影都交汇在他身上,流转,波动。暖色调的噪点喧嚷着。那张面孔清俊,风雅,是人间无二的绝色。
也是灼灼逼人的惊心动魄。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本该是一具埋骨北宁的尸骸,他怎能出现在这里!
太上皇遍身的寒气涌上,失声叫道:“你是人是鬼——”
喊到一半,脸色控制不住地剧变,“你,你也逃出了北宁?含英,你糊涂啊!你身为皇帝怎能弃全城百姓于”
“父皇。”凌青鹭说,“北宁守住了。”
“于不顾——”太上皇猝然收声。
整个营帐为之一静。
凌青鹭道:“也许您会怀疑,可我没必要骗您。儿子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接您回京的。让父皇在外风尘辗转,是儿子不孝了。”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太上皇当然不信,他怎么会信,怎么能信?当初甘冒遗臭后世的恶名南下,就是因为不相信北宁可以守。如今那被他留下替死的儿子居然跑来说,北宁守住了?
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敢这样做!
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更打击他的事。
流燿含英,这对多年不睦的兄弟,此时此刻,竟联起手了。
十年储争,风风雨雨,两个人都有赢有输,唯一不变的是,凌玄泽从来没向他的兄长低过头。
立储之前是如此,立储之后更是如此。端王爷不服太子爷,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当初南逃时,那道禅位诏书一出,就有人感慨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终的赢家还是端王啊。
可是他们猜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
皇次子不服了十年,平生第一次对他的兄长低头,竟是在他终于大权在握,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凌青鹭是怎么做到的?
他难道是个蛊惑人心的妖怪吗?
(1)引自《武经总要》
下一章是番外,慎买,全程吹鹭,大吹特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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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030【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