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弟拔营的当天晚上,太上皇果然也耐不住性子,下令全军开动。
鹰鹯营人数太多,尾大不掉,太上皇就令其断后,自己携熊罴先行一步。
为了赶上前头那两拨人,他的行军速度格外快,不过半天就追了上来。
于是这一晚,虎贲营和熊罴营,在芜水某条支流的两岸相遇了。
一个驻扎在北岸,一个驻扎在南岸,大有隔江对峙的意味。
晚上吃过饭,天色已黑,一封诏令从南岸发往了北岸。太上皇要皇太弟去熊罴营中见他。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要知道皇太弟擅自回援可是违抗令旨的。
凌玄泽的不臣之心,在他结交白天虎,抢走五万虎贲控制权的时候,就已经暴露无遗。太上皇之前是拿他没办法,也是不肯轻举妄动。现在两方的博弈已经白热化,也就不吝于使一些阴狠招数了。
兄弟俩都明白,只怕传唤是假,意图软禁才是真。
凌玄泽听完太上皇的口谕,对那传令之人说道:“好,待孤收拾一二,就跟你去见父皇。”
“啊?”那传令兵一愣。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出发的时候,太上皇反复耳提面命,如果皇太弟不肯来的话叫他如何如何说……结果皇太弟一口答应了?
传令兵回过神来,急忙俯身:“卑职恭候。”
两刻钟之后,凌玄泽渡江来到南岸,步入了太上皇所在的熊罴营。
他身边只跟着两名随从,皆是一身黑衣,面容模糊。傍晚光线昏暗,所以凑近一看才能发现,两名随从脸上都带着皮质的面具。
凌玄泽走着走着回身看了一眼,与一名面具男对上眼神,又把头扭回来。
倒也不是在传递什么信号,他就是好奇,凌青鹭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贴身太监带来。
是的。周围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跟在皇太弟身后的这两名面具男,一个居然是当今的皇帝,另一个是皇帝的贴身太监。
凌青鹭泰然自若,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熊罴营的布局。
行军途中临时扎营,最常用的两种营法叫“车营”和“立枪营”。主要是将车马围成一圈,长/枪扎成一排,拴上绳子,充当临时的栅栏。这种营地简易好搭,第二天早上稍微一收拾就能走,但是防卫性相当差。
凌青鹭逼迫太上皇拔营,其实是一箭三雕之计。除了试探凌玄泽和令周氏放松警惕之外,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把太上皇从防守森严的军营里引出来。
像这样的简易营地,才更方便他们行事。
营地里臭气熏天,地面上铺着许多干草席、毡布和破衣服,横七竖八地躺着吃饱喝足正在聊天打屁的士兵。
士兵都是席地而睡的,军官也只能在马车里休息,只有太上皇可以享用营帐。
士兵们全都卸了甲,神色轻松,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而且他们连武器也没有,因为所有的枪支盾牌都被拿去扎营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今晚绝不可能遭遇敌袭——前后都是友军,周贼又龟缩在青石关不敢出来。比起敌袭,更该担心的是紧急行军的疲累。所以还不如彻底放松下来,好好地养精蓄锐一番。
只有一支队伍显得有点紧张兮兮,那就是负责保护太上皇安全的金吾卫。金吾卫可以御前带刀,地位不凡,里面的军官多是勋戚子弟,对当前的局势很有几分认知。
不过,正因为是勋戚子弟,格外吃不了苦,所以金吾卫是分两班倒的。现在正好是左金吾上班、右金吾下班的时间。
这样一算,整个营地里手持武器的人,除了在外围巡逻的岗哨,就只有太上皇帐前的四千左金吾。
不过……谁又能想到,左金吾的首领肖腾,其实早就是凌玄泽的人呢?
几人各怀心思,走向了太上皇的营帐。
门口有一个金吾卫负责检查武器,三人都非常配合,主动解下佩刀放在桌上。
随后金吾卫上来搜身,发现张小角腰间还别着一把匕首。
张小角眸中一冷,结果金吾卫旁若无人地将匕首往他腰带里塞了塞,又去搜凌青鹭的身。
凌青鹭抱着一个大盒子,声称是皇太弟献给太上皇的礼物。金吾卫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分明是一支怪模怪样的火铳。他嘴角一抽,礼物?骗鬼呢。
面上却自然地点点头,放行了三人。
张小角反应过来了,这位显然是自己人,是肖腾特意安排在门口策应他们的。
三人终于进了太上皇的帐子,刚准备行礼,就听见劈头盖脸的一句:“凌玄泽,你可知罪!”
凌青鹭和张小角顺势低下了头,掩住面容。
帐子里也没人关注他俩,因为凌玄泽瞬间戏精上身,哇一声就扑到了太上皇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父皇,儿臣抗旨不尊,擅自调动大军,儿知罪,可儿一想到皇兄在北宁生死未卜,就控制不住自己啊。父皇,儿臣和皇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能弃之于不顾,儿臣就是拼死,也要护皇兄周全啊!”
“你……你!”太上皇抖着手指他,似乎气狠了,“他是你的皇兄,也是朕的儿子!朕难道就不心疼,就不想回去救他吗?可是流燿啊,咱们得为天下,为整个大梁考虑。北宁恐怕早已沦陷了,贼人据城以守,并不好对付,咱们必得知己知彼,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好率兵回师啊。否则何异于自寻死路?”
于是,一个哭诉着“不能弃皇兄”,一个嚷嚷着“必须求万全”,一来一回,就这么拉扯了起来。
几轱辘废话说完,太上皇终于不再跟他纠缠,哼了一声,甩袖。
“口口声声说着知罪,这就是你知罪的态度?我看你是该好好思过一下了。来人,把皇太弟带到后面的马车里,给他一本孙子兵法,让他仔细研读。”
听到这里,凌青鹭终于抬起头,望向他高高在上的父皇。
对方看似暴怒的表情里,实则浮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是啊,在他看来,只要软禁了皇太弟,重新夺回虎贲的控制权,就又可以做回那高枕无忧的皇帝了。
可他难道从来都没想过,他的两个儿子,哪一个会坐以待毙?
天下人又岂会坐以待毙!
视线从左到右划过,除开太上皇,帐篷里还有八个人。分别是太上皇的近侍安公公、熊罴营提督王朗、熊罴营的三名副提督,以及太上皇的三名心腹文臣。
这八个人都是铁杆保皇党,是太上皇的权力支柱。
尤其以王朗为首的熊罴营将领,乃是此行必须铲除的对象。
安公公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凌青鹭和张小角身上,眉头紧锁,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确认。
三名大臣躲在一边沉默着。
三位副提督则是看向了他们的主帅王朗。
王朗直接大咧咧地出言:“端王殿下,太上皇正在气头上呢,您还是别再抗旨不遵了。去静下心来读一读书,您自然能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啊。”这人也很有意思,凌玄泽已是皇太弟,他偏偏称其为端王。
说话间,就有一队金吾卫冲进了营帐,立在凌玄泽左右两侧。
“还愣着做什么?”王朗横眉,“没听见吗?端亲王该去马车里读书了。”
他说完,那队金吾卫仍旧没动。
众人这时候才觉出不对。
……皇太弟的态度不对,金吾卫的态度更不对。
凌玄泽从地上站起来,又把凌青鹭也拉起来,为他掸去衣摆上的灰尘。堂堂皇太弟亲手服侍一个随从,未免也太离谱了,可是所有人居然无暇思考。
一股压抑陡然降临,望着皇太弟脸上的表情,就是村东头的傻子也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了!
凌玄泽一边说道:“父皇看孤觉得仍是小孩,误会孤心智尚不成熟,孤能理解。可是王提督,你为什么也觉得孤是个笨蛋?”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毫无准备地只身前来,提督觉得孤是这样单纯好骗的人吗?”
“……你准备了什么?”王朗说完,暗骂自己蠢货,对方已经獠牙毕露,这种时候还费什么话。
这里是他的熊罴营,他一呼众应,有什么好怕的?
他立即挡到太上皇面前,喉咙里酝酿着一声“护驾”。
“给朕住手!你想干什么!”比他先出声的是太上皇,后者惊怒交加地瞪着帐篷的某个角落。
却见那里站着皇太弟的一名随从,正从随身携带的盒子里摸出一支火铳,朝王朗瞄准。
“太上皇不必担忧,”王朗见那物件虽然奇怪,却也脱不出火铳的范畴,低声安慰道,“火铳是出了名的射不准,就算是那射得准的鸟铳,哼,等引线烧完,够末将砍他十回脑袋了。”
说罢,祭起刀就砍了过去,嘴里叫道:“取尔狗命!”
太上皇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该喊点什么,“护驾,赶紧叫人护驾!”
但两人的话都没说完,只吐了一个音节,就叫一声巨响炸了回去。
王朗低头,望着自己前胸突然出现的血洞,剧痛袭来,犹自不敢置信。
“怎会……”
怎会如此?既没看见火铳点火,也没见燃起火绳,对面只是勾了勾手指,怎的弹丸就发出来了!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
王朗闭上了眼睛。这位杀伐半生的重骑将军,死在一个永远也解答不了的疑问中。他的认知局限于此,局限于一根小小的火/铳、一方井底的天空。
凌青鹭并不讨厌王朗,对方不是什么恶棍,甚至堪称忠臣。可惜他的忠,只对平康帝一人。
王朗死后,帐中顿时大乱。
众人看到金吾卫护在凌玄泽身边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支左金吾已经叛变,投了皇太弟!
三名副提督没挣扎太久,转瞬就被金吾卫制住。三名文臣也被押在了刀下。
太上皇一屁股扽在椅子上,心知大势已去。
但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强撑道:“尔等忤逆之徒,以为自己能在重重大军的包围下瞒天过海吗?王将军去了,可是五万熊罴还在,三千重骑精兵还在!这营中还有数不胜数的忠臣良将!”
他越说越冷,最后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这番话没吓到对面的人,先吓到了他自己。
是啊!他这才想到,对方居然是在几万人的包围下,堂而皇之地起事!
平康帝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傻子,所以听到凌玄泽真的来见他,他也是诧异的。诧异归诧异,他倒并不担忧,因为熊罴大军给足了他安全感。他不相信,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在大军的包围圈中起事。
他万万想不到,凌玄泽没这个胆子,可凌青鹭有。
听完太上皇的话,凌玄泽道:“父皇难道忘了吗,是您嫌大头兵身上的味道重,让他们离帅帐远远的。有金吾卫在大帐外巡防,谁敢靠近?谁能靠近?”
话音才落,仿佛刻意要打他脸似的,帐外马上响起了一个大嗓门。
“末将熊罴营第五卫指挥使求见太上皇。太上皇,王提督,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大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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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029【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