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角奉上一副极其简陋的地图。
凌青鹭见过全息地图和平面等高线地图，就对这种地图看不上眼了。地图对行军作战而言至关重要，他想着，如果有机会，不知道能不能利用星峡的知识，改进一下这边的制图术。
鲁东有六府，分别是长清府、昌州府、兖州府、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
这些地方目前还在朝廷手里的，也就只有长清和昌州。
其实长清原也差点沦陷，但京畿四营还是有几分战力的，一到鲁东，就火速收回了长清府，随后继续向南开进。
长清、兖州、青州三府的交界处是一片多山地带，又地处鲁东腹心，只要能攻下这片区域，背靠长清，据山以守，向东面和南面缓步推进，那么攻下兖州与青州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二府一下，周氏的陆地兵力也就损耗得差不多了，只能退至莱、登，做一伙儿不成气候的水匪。
在设想中，到达这一步之后，可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僵持。因为莱州和登州的海岸线很长，周氏在那边还有一些水师，可以坚守一阵子。不过短时间内，至少是威胁不到皇权了。
可惜，设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北宁遭劫，四营的进攻计划就这么被生生打断了。
根据斥候的探查，他们仍驻扎在那片山区，不进也不退。
恐怕是太上皇一行人已至军中，下令禁止回援，同时也不允许四营再卷入鲁东战局，以免消耗兵力，到时候夺不回北宁城。
糊涂啊……凌青鹭心中哀叹。就算是不回来救他，也应该继续收复鲁东才是，结果太上皇却担心折损兵力，下令全军龟缩。
周氏得到这个喘息之机，一旦势大，你就算是率兵夺回北宁，又能占据多久？
“真是糊涂！”凌青鹭已经气得罔顾孝道了。
张小角瞬间就明白他骂的是谁，默默垂眸，只当没听到。
其实太上皇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当初他如果不跑，用禁宫的八千金吾卫，也不是没有守住北宁的可能，但他为求万全，还是选择逃跑。
祖训说皇帝不可临阵脱逃，但如果非要罔顾祖训也不是不行，可他为求万全，还是选择先禅位再逃跑。
在他心目中，也许只有北宁守不住是必然的，只有新君必死是没有变数的，只有等儿子死了重新登基才是唯一的万全。
可他绝不会想到，变数就出在他认定的这个万全上。
张小角的心里，也不由自主猜测起来，陛下究竟打算怎样做呢……
说实在的，张小角心里很没底，特别特别没底。
陛下光凭自己一个人跑到鲁东，就想收复三十万大军？要不是他姓凌名青鹭，只怕从高澄到谢秉再到他这个太监，都要齐齐地骂一声痴人说梦。
这不是灭他人志气长自己威风，而是——除了一个皇帝的头衔之外，他又有什么筹码呢？
张小角话不多，看事情却很分明，他知道权力不会来源于一个头衔，而是来源于制度、来源于人本身。
陛下身后虽有党派，但他其实从未像端王那样主动去结党。亦未曾像端王那样以利相诱、以姻亲相许、以威权相逼、以把柄相胁。
只能说，太子党的形成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大梁的朝局，已不是因争储而结党，而是反过来，因结党而争储。
陛下和太子党几乎没有捆绑，那群人当然不会对他多么忠心。所以从朝臣这里，陛下是获取不到权力的。
这也就罢了，毕竟此行目的是军权，这些文臣都是要收拾的对象。
可陛下在军中也没有权力啊。皇子染指军权是大忌，连端王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结交武将。
陛下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临时拉拢一批武将，然后发动政变，杀死那些忠于太上皇的武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心难揣，到底谁才是可拉拢的呢？
更何况还有皇太弟这个变数。
张小角摇头，反正他是不知何去何从了。
另一边，凌青鹭看着舆图，心里也在盘算。
所谓京畿五营，指的是奔狼营、虎贲营、熊罴营、鹰鹯营、天火营。
奔狼是轻骑兵，熊罴是重骑兵，前者有三万人，后者有五万人。大梁战马不多，这两营虽然号称骑兵营，其实各自只有三千骑罢了，其余都是后来扩增的步兵。
虎贲是步兵精锐，有五万人。鹰鹯就是普普通通的杂牌兵，人数最多，有十六万之众，内里又细分成好几军。
天火营人数最少，只有一万。
当然了，以上只是账面数字而已，实数绝对达不到三十万。除了奔狼的三万可能是实打实，其余应该都有30%到50%不等的空额。
现在驻扎在鲁东的这支部队，号称是二十七万，实际上呢，凌青鹭觉得能有个十五万就不错了。
他的视线落至舆图，在“天火营”三个字上反复描摹。
大家都是熊狼虎鹰，怎么就你是个火？这天火营是怎么混进京畿五营的？
其实，天火营还真是混进来的。太/祖开国的时候只有京畿四营，后来高宗看好火器的潜力，就训练出一万名火铳兵，补增了天火一营。
但潜力毕竟只是潜力。时间一长，大家发现，虽然火药箭和大炮很好用，但火铳是真不好用啊。怕潮，射程短，射不准，还容易炸膛。所以也就只有高宗年间重视火铳的制造，后面就慢慢懈怠了。
天火营充当了一段时间炮兵营，后来其他四营也有了自己的大炮，天火就变成了一个专门制造火药箭和培养炮兵的地方。
凌青鹭十四五岁的时候，天火营提督卫凝带着一把火绳枪求见平康帝，展示了火绳枪的用途，提议在军中大力推广。
火绳枪比起原有的火铳，虽然只是加了一根火绳引线，却大大提高了性能。
这是因为，原本的火铳需要一只手拿铳，一只手点火，端不稳自然就射不准。火绳枪可以在点火之后用两手端铳，有充足的瞄准时间。而且加装火绳之后，铳身可以做得更长，口径更小，重量更轻，也就更容易打准。
这种枪的准头已经到了可以打鸟的地步，枪口形似鸟嘴，又叫鸟铳。
谁都能看出，鸟铳的性能比火铳升级了不是一点半点，平康帝也颇为欣赏，打算下令推广。
可惜，当时大梁的党争已经是白热化了。有人借故参了卫凝一本，说鸟铳固然性能强，成本却极高，推广起来得不偿失，卫提督其实就是想借此搂钱。
鸟铳的制造成本高是真的，必须要用精铁制作才不会炸膛，铳管内壁必须钻得极为平滑，一名工匠一个月才能钻一支。平康帝一见这个制造流程就怒了，如此费钱的东西，你卫凝当我是傻子呢？当即就要捉人下狱。
后来，还是凌青鹭保了他。
凌青鹭只是提到，那名参奏的言官与天火营副提督有勾连，预备赶走卫凝帮自己人上位。
平康帝允许党争，甚至乐见党争，利用党争来平衡官场巩固权力。但他决不允许文臣勾连武将，为此甚至不惜制造文武之间的敌视，又怎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凌青鹭轻飘飘一句话，就保住了卫凝的性命和军职。
那之后，为了避嫌，他和卫凝再无来往。也不知道当初的一言之恩现在还能不能管点用处。
没错，卫凝就是他选择的突破口。
张小角懂事，早就派斥候探明了四营的驻扎地。熊罴和鹰鹯扎在长清府南边的徕山一带，卫凝的天火营现在跟着虎贲，扎在东南面的芜水一带。
凌青鹭合上舆图，“我们去芜水。”
距离芜水仍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这天晚上，他再度回到了星际世界。
·
其实这边倒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凌青鹭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大梁夜间的六个小时，在这边可以过成十八小时。
他先进入深眠仓，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等到精神奕奕地醒来，才开始思索大计。
这一趟前往鲁东，他心中并不像守城时那样，有一个全盘的计划。因为这一趟所谋的是人事，人事变数最多，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既然未有定计，又为什么敢只身前来呢？其实还是光刃和阻力场带来的底气。再不济，只要强行闯入军中，将太上皇掳回北宁就行了。
但他打心底里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他得记着自己是个皇帝，不是刺客，每每行刺客之事，非王道也。
之前发现从星峡往大梁只能运三十斤东西的时候，他还有些失落。现在已经想通了，两个世界差距太大，从星峡获得太多高科技产物，对大梁并不是好事。他该搬运的不是物品，而是知识。
思绪收回到眼前。到底该怎么说服卫凝呢？宣纸上已经列了好几种话术，却总不叫他满意。
卫凝不是那种能够以利相动的人，他能给的允诺也就是大力推广鸟铳、重视天火营之类的。但卫凝这两年很有心灰意冷的架势，心灰意冷的人是最难打动的。
凌青鹭的思考已经到了尽头，他搁下笔，决定先不想了。
躺在舒服的地毯里，望着天花板，这几天经历的事情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掠过，还是让他有一点不真实感。
玉庭雪，岁星，疗养院，鹿鸣学院，还有……
他心头无端端浮现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凌青鹭从地毯上坐起来，“小圆，我想注册一个星网账号。”
“好的主人，”小圆飞到房间一角，停在一方白色的船型仪器上，“这个就是星网接入仓。”
凌青鹭走上前，发现星网接入仓长得和深眠仓很像。
按照小圆的指点躺进去，合上舱盖，静待了半分钟，仪器启动了。
凌青鹭睁开眼，发现自己瞬间从疗养院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心里的惊骇简直不下于刚刚穿越到古棋绝地的时候。
如此真实的一方世界，竟然是虚拟的吗？
“正在扫描虹膜……正在提取身份信息……请输入昵称。”
“凌含英。”
“注册完毕，欢迎来到星网。”
系统页面消失，把他自己扔在了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从窗外望出去，外面是规划整齐的社区，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这是每个人的初始空间，后期还可以升级或更换社区。
凌青鹭对星网一窍不通，只能找人带着他逛。他打开添加好友页面，输入了徐二的账号。
徐二是在线状态，马上就通过了。
徐二：“哇你来啦，等一等，这就退出游戏。”
凌青鹭发语音：“没关系……”
还没发出去，那边又来消息：“对了，你玩《文明沙盘》吗？”
凌青鹭：“呃……”
徐二：“不好意思我这边暂时走不开，给你开了扇任意门，直接来找我吧。”
消息刚发过来，凌青鹭就见到，对面墙壁的一扇门突然放射出闪闪金光。
他拧动门把手走了进去，瞬间再次改天换地，从那个空荡荡的房间来到了一片野外。
面前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边上聚着一堆穿着简陋的人，正围着一架相当大的水车。徐二就站在水车边上。
看见他，徐二笑了笑道：“没想到你真的会加我，我太开心了。等一下，这边水力镗床的实验正到关键时候，马上就好。”
“水力镗床？”凌青鹭望着那台怪异的铁家伙。
“看来你是真的不玩《文明沙盘》啊，”徐二说，“现在不玩游戏的人肯定不知道这东西了，根据研究，这可是最早的工业母机之一，是开启工业化的阀门。”
凌青鹭：“……”
他用真诚的眼神望着徐二，希冀不必自己开口询问，对方就能给他解释“工业化”是什么东西。
徐二似乎能看懂他的眼神，接着就说：“不过，现在人也不怎么提工业化了。你看看我周围这些npc——”
凌青鹭往四周望过去，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面目呆滞、表情单一、动作机械，应该都不是真人。
他们使用着最原始的工具，穿着最简单的毛皮衣物，根本不像星峡人，倒像大梁西南境的土人。
徐二笑着说：“其实，这就是我们祖先的样子。你知道我们是怎么从原始时代发展成今天这样的吗？”
“怎么？”对于这个问题，凌青鹭也很好奇。
“答案就是工业化。一切的开端都是工业化。可惜，现在的课堂上已经不讲这么基础的知识了。”
见凌青鹭对工业化的概念十分感兴趣，他指着那台水力镗床说：“马上就完成了，你看。”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台巨大的机器一直在运作着，水车带动齿轮缓缓转动，最前端是一杆类似于钻头的东西，正在一根粗大的铁管里面钻动，铁管则是架在一张木头桌子上。
随着一声铃音响起，npc们机械地停止工作，把铁管从桌子上抬了下来。
凌青鹭走近一瞧，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即视感。
这东西的样子居然很像……炮管。
只是内壁打磨得更加光滑，整体的工艺也更精良。和它一比，大梁的将军炮就像一个仿冒伪劣产品。
“这是火炮的炮管，”徐二说，“你应该不知道火炮是什么，总之是最早的一种热武器。这架镗床的实验很成功，它可以帮我造出一批大炮，回头训练好炮兵兵种，就可以去攻占南边山区的部落。那边出产一种燃料叫煤，也是现在早就淘汰不用的东西。”
见凌青鹭听得入了迷，他干脆继续说道：“现在我这边的冶金技术还很差劲，炉温很低，练出来的铁很脆，不能用于大型轴承和齿轮的加工。有了煤之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而且煤还可以当蒸汽机的燃料。”
“你知道蒸汽机是什么吗？”他耐心地解释，“可以看作一种能代替水力的动力吧。其实蒸汽机不难制造，难的是提高它的密封性。有了这台水力镗床，就可以制造出密封性合格的蒸汽机了。”
“你看，最初，我们只有一台水车，但却用它造出了蒸汽机。用这台蒸汽机，我们可以再造出内燃机。再用内燃机造出电动机、核反应堆、粒子湮灭池、弦震荡场……”
“再举一个例子，”他从旁边桌子上的一堆零件里拿出一枚齿轮。
“最初，我们用手打磨出一枚木头齿轮。将许多木头齿轮组合成一台机器后，就可以用它加工一枚铁齿轮。再将许多铁齿轮组合成一台机器，可以用它加工更精密的齿轮。如此循环往复，不断迭代，最终堆积成今天的科技王国。这就是工业化。”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长篇大论了，对凌青鹭笑笑，“抱歉，我太痴迷这个领域了，有点刹不住……你不嫌烦吧？”
“不，不……”凌青鹭恍然摇头。
徐二根本不知道，此刻他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他伸手抚摸那炮管冷冰冰的外壳，仿佛能从中听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一个开天辟地的世界，正在对他窃窃私语……
熊罴（泼姨皮）
鹰鹯（吱安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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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024【古代 星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