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原记者更仔细的看我。
她本来想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她是个热心、体贴的人,面对比她小很多的我,从来都是照顾有加。她在业界也很有名,有赖于她,我常常能在难缠的记者手下逃脱。
此时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对我的答非所问没有泄露多余的情绪。
她甚至冷静的坐到我身旁,小刀被握在掌心,苹果皮细细的削下。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她问。
我不想说话,非常的疲惫,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九原记者继续道。
“我真是被吓死了,你搬了新家,救护车没能找能到你,急忙联系编辑部的人才拿到你现在的住址。怎么突然想到搬家?身体不舒服还是想换个环境?”
“……”
“你晕过去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这个月的连载是赶不上了,编辑那边让我转告你,好好休养。”
“……”
“对了,还有你父亲那边,他很担心你,问我索要位置,想来看你。我没给他,不过如果你想见见他,我就……”
“不要!”我下意识道。
苹果最后一点皮掉进垃圾桶,九原记者小心的切块。
“那你其他家人……”
“谁也不要告诉!”
“好。”她点点头,转而换了另一个话题,“椿婆婆上周和我联系,问起你的近况,还说准备了柿子饼,等你下次去的时候尝尝味道。”
椿……红色的断头花。
山茶。冬日里的热气。总是穿得厚厚的老人。
一时间有许多画面旋转于脑海,于是我渐渐回忆起,椿婆婆是我和九原记者认识的契机。
“她……”我呢喃着,“她还好吗?”
“身体很健康呢,”九原记者笑了笑,“说是每天都去公园里散步,看见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就心情愉快。”
我也忍不住跟着轻轻的扯动一下嘴角。
“大概是年纪大了喜欢回忆过去,现在想想我们认识也有三四年了。第一次见你就是在椿婆婆摊子。”九原记者说。
异町有许多像是角落的巷道,有时拐个弯就能遇上不可思议的场景,是我画漫画的灵感来源之一。
椿婆婆那时离八十岁还差两年,在异町的巷道里卖饭团。价格很便宜,摊位打扫得干净,味道也不错,但生意不好。
年轻人认为,让这样年纪的老人家出来工作是不人道的,他们不忍心把椿婆婆辛苦捏出来的饭团咽下,感觉像是在占便宜,非常不好意思。
因此像椿婆婆这样的老年人很难活下去。
他们的养老金微薄,开支却一直省不下来。破败的出租屋和每日的伙食费用超过了养老金,经常有枯瘦的老人死在同住的出租屋里。
我第一次去椿婆婆的店,饿得晕了头,没看店主就先坐下。一抬头发现是个白发苍苍笑容殷勤的老奶奶,就没有勇气离开了。
说实话,那是我吃过很艰难的一顿饭。我那时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对老人来服务自己这件事感到很有负罪感,甚至于吃完饭团付了钱,还觉得不够,特别想为婆婆打扫卫生。
椿婆婆或许看出来我这个人不可能成为回头客,也就很客气的说不用我打扫。我更不好意思了。
九原记者就是那时候坐下的。她烫着时髦的卷发,淡淡的裸妆和穿着看起来很亲切,让人生不起防备或者恶感。
“今天生意如何?”她点了鱼籽饭团后熟稔的问道。
见到九原记者,连拘谨的椿婆婆都愿意多说两句,先是说天气冷了,米饭不好保温,接着念叨要过年了,这家和那家都愿意买点饭团回去,生意倒比往常好了些。
“不过最近听说治安不好,您这边没问题吗?”九原记者关心的问。
“当然没事。”
我自认是个对旁人的表情理解比较到位的人——从小察言观色,又做的是漫画这个行当——但那时我也没发现椿婆婆在说谎。
九原记者却发现了,她假装不知道,和椿婆婆聊些其他的话题,过了一会椿婆婆才说漏嘴,因为最近小混混变多,她的摊子也被闹过一次。
“啊……”九原记者皱了皱眉,直接越过摊子中间的格挡,去握了握婆婆的手,“一定很辛苦吧。”
要我说,生活的苦楚是椿婆婆受惯的,她对此平淡以对。可旁人的一点关心却让她受不住。
“呀、这可真是……”椿婆婆急忙把脸别到一旁,以此掩饰红了的眼圈,强笑道,“这算什么,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辛苦的,你是不知道隔壁山中老爷子,他们家孩子前阵子确诊了……”
话题一下被扯远了。九原记者仍是认真的听着,是不是“嗯”“是吗”的应和。
我在旁边从一开始的坐立不安到悄悄打开录音,积累下了大量漫画素材。
第二次见到九原记者是在C社的年终会上,她入围了当年的日本普利策记者奖。
一份详尽描写异町老年人生存现状的报道引发轰动。
报道里揭露了光鲜的城市下,竭力挣扎的庞大老年群体:由于政府逐年削减养老金,致使他们在生存线上苦苦支撑。
社会的就业压力也导致子女难以提供帮助,甚至要一起分摊老人的养老金。不少老人想出来打工,但年龄和观念等多重影响使得效果甚微。
贫困老年人达到惊人的900余万,每天都有20多名老人因生活或患病自杀。
“老年效应”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在从众心理下,事件本身的关注度爆发。政府不得不在次月暂停养老金削减,承诺增加老年人的福利和就业岗位,同时呼吁社会对老人就业正确看待。
一己之力让惯常摆烂的日本政府都不得不出台相应措施,九原记者迅速成为当时的名人,各大出版社和公司争相邀请,哪怕不是共同利益体,起码不能是公司的第二个文春。
异町的巷道治安在报道之后直线上升,有次我经过椿婆婆的店,生意看起来也好了不少。
我一直很佩服她。九原记者是那种我成为不了,因而憧憬不已的人。她笔直走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眼中所见的世界比我广阔得多。
……
切好的苹果摆在小碟子上,九原记者打断我的回忆。
“千夏。”
我迷迷茫茫的望着她。
“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她看向我的目光仿佛一种审视,又像在试探什么。
“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希望能为你分担愁绪。这么多年,我们很少聊天,但我知道,只要我有事来找你,你一定会回应。千夏,我也同样,如果你有烦恼,我也很乐意倾听。”
“……”
我的脑海一阵阵眩晕。某个声音在窃窃低笑。我拼命摇头想让祂出去。
“朋友……”
“对,朋友。”
九原记者的声音显得肯定有力。
我有一会晕晕沉沉,无法理解,但她的视线那样坚定,像是在通过无形的对视给予我力量。
我尝试着解读她的话。
她说……
椿婆婆?不对、饭团……也不对。
……先前碰我的脸颊的那孩子……是谁?
现在在我面前说话的人,是谁?
我——藤森千夏,在树里之后,对我说“朋友”的……
……树里。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向我泼来。
冷汗一下浸透背心,我猛地倒抽一口气,身体像是被狠狠击打般,突然清醒过来!
死掉的男人和空白记忆让身体不住打颤。
“我、我……”
我下意识去抓九原记者的手。
“千夏?”
“我好像……我忘记了一些事情……”我混乱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
“奇怪之处有很多,”她旋即又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直到前一秒,我都有些不认识你……对不起,”我仓促道歉,“我不知道,或许是意识不清醒……”
九原记者端详我片刻,轻轻点头。
“没关系,千夏。这样的症状,你不是唯一一个。”
“……什么?”
“所以我们要去调查。”
“调查……”我茫然的重复。
“没错。”
我的手被紧紧握住。就像椿婆婆那时一样,人类的温暖体温包裹冰冷的手。
“千夏,我们得去了解‘魔鬼’的由来。”
九原记者报道数据来源时代周报“4个就有1个贫困。日本老人:‘活不过明天,今天也要好好工作’”
·
日本老龄化现象严重到七八十岁了仍然有城市老人出来工作,这是社会和结构的问题,文中霓虹政府的做法基本上无法根治,按照他们一贯的摆烂做法,能稍微做出一些呼吁和让步也算是不容易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老年化问题现在主要是农村更为严峻,通常六十岁是城市退休年龄,不算在劳动力里,但我接触到的农村六十岁以上算作半劳动力,退休金每个月只有几百,几乎都还在下地劳作
以前看过一个数据,具体数字不记得了,在改开以前,农村妇女的自杀率很高,改开后由于能够外出打工,哪怕不离婚也能跑,所以自杀率下降,与此同时老年人的自杀率变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