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戴上耳机,坐在悬浮车靠窗的位置,看了眼身后,地上他刚走出来的通道口已经被夜色掩盖,路灯的光昏黄,微弱模糊。
他闭上眼,接下来的20分钟是他一天最喜欢的时候,每次从通道上来,听着歌坐车回宿舍,只有在这一段路难得的可以放松大脑,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
温北屿拉高衣领拢住脖子,头发细碎的压在玻璃上。
……也不用听耳边那些呢喃悉索的声音。
各种各样怪异的声音,最开始是细弱的嗡鸣声,然后是水流声,鸟叫声,明明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不断响起的交谈声,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在天花板上盯着他的头顶。以前只是间断有过,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没有理会,但最近越来越频繁,只有晚上吃下查威德芬能好一些,虽然有些昏沉,但好歹能安静一些。
耳机里的歌是他最喜欢的一首,女声温温柔柔,就像现在吹在他脸上的风。
他从没有参与过学校日常的训练,每天早上定时起床,坐上来接他的车,在车上喝完一整瓶水,然后沉沉睡去,在那间纯白的房间醒过来,吃上一粒查威德芬,等再醒来时,他只需要打开那个通道的门走出去。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渐渐的耳边的杂音越来越嘈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惊慌过,怀疑过,迷茫过,过去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恐惧,面对周围人的疏离有过痛苦和悲伤,也试图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扯着他们的袖子书语无伦次的说着自己的遭遇,询问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仓惶的看向身后的一切,空无一物。
直到渐渐麻木,他才可怜的从中得到了安宁。
司机也是他的熟人,他们之间一直没说过话。温北屿微眯着眼看了看最前面男人的背影,然后平静的望向窗外。他从不猜测他的身份,或许是在心里默认他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或者他也只是按照命令办事,跟自己一样,莫名其妙的开始,莫名其妙的持续。
想到这里,温北屿低低笑了声,因为再次的成功说服而感到了一丝喜悦。
他现在甚至不能够再认同以前的自己,求助有什么意义?逃跑又有何好处?如果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话,他又何必像牢笼里的鸟一样终日冲撞壁垒?要是早一些认识到这点,难道他不会更早的得到平静吗?难道不会更早的摆脱噩梦吗?
耳机自动切到了下一首歌,青年犹豫了一下,切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再听一遍就来听你。”
他向刚才的歌小声道歉。
但是诺白不一样,她和他们都不一样。温北屿看着终端上纯白色的音乐封面,已经习惯了每每在发呆的时候想起她。他的世界太过单调,所以每个与他有过交集的人或事都会在他心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而诺白是他心里一道跨不过的天堑,所以……
他会想方设法的帮她。
有人在为诺白设局,他能看得出来,尤其是之前提到东α星系他来自脑海深处的警惕,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惧,从她走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他都直觉的不安,但他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残留下属于他的记忆已经彻底拼凑不到一起,只是缓解空白与眩晕都要很久很久,更别提找她。
但他不会放弃,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到他们身边,回到诺白身边。
另一边,诺白放下自己的光脑。
“……”
她看完了来自所谓“林瑞”的信息,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给她发信息?为什么向她求助?如果真的在卡兰星见过,对面难道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学生吗?只是一个学生的话她又能做什么?
而且……联盟特殊事件处理分队?
海蓝色眼睛疑惑的眯了眯,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不是很深,盯着它看了很久才想起卡兰星那时候好像是听到过类似的词,不过增援赶到的时候她基本都在医务室,也没有参与这个队伍的任务,所以一时间只有一身黑色制服的印象。
再就是,单兵作战系比赛很快开始,结束后紧接着就是新学期开学,她也没有假期可以去赫卡尔星,更别提救援。
她又看了一遍,皱皱眉,脑海里浮现出了第三个问题。
为什么联盟特殊事件处理分队会被算的上是同僚的联盟军部追杀?被背叛不止两三次,甚至到了只能不惜后果向有过一面之缘的自己求助的地步?
诺白试着搜索联盟特殊事件处理分队,但意外的一条结果都没有。
……情况可能比刚才想得更糟。她打开通讯名单,手指一个个滑过,在夏喻名的名字上顿了一下。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知道相关的事。
诺白停下,两只手交叉,抵着下巴。
她隐隐有种感觉。
安述之前说过,阿尔曼想做的事“可能与卡达尔星系的事情有关”,夏喻名告诉了她他是因为卡达尔战败被定在了耻辱柱上,想要翻案,再加上两人在明面上有合作,在以前相处中她能感觉到两人间的信任,如果夏喻名没说谎的话,有很大的可能阿尔曼想替他翻案。
眼前浮现出三个人的脸,安述的箭头指向阿尔曼,阿尔曼的箭头指向了夏喻名,而夏喻名的箭头打了个弯指向他自己。
……这样看来夏喻名似乎是三人间的核心,但是为什么在之前的谈话中,他丝毫不提阿尔曼这个助力?阿尔曼位高权重,有他帮忙事情会好办不少,在所谓“商议”坦白的过程中,夏喻名没有理由隐瞒这层关系。如果最终的目的真的是为自己翻案的话,就算她没提到阿尔曼,他也一定会自己提出来,不管是给出线索还是作为干扰,不会一字不提。
眼前两人之间的箭头从中间断开。
……难道说阿尔曼的本意是将卡达尔星系的事情隐瞒下去?
从他决意隐瞒东α星系上的事来看,如果卡达尔星系也足够重要,或者两个星系上发生的事相互关联的话,他隐瞒舰船信息的真相也不是没有理由。而夏喻名之所以在为自己翻案的计划中不提阿尔曼,正是因为他不利于自己的计划,那么刚才的问题就解释的通了,要么阿尔曼在政部军部所受牵制过大,没有办法提供帮助,要么他会作为障碍阻挠翻案,这样想来后者可能性更大。
……但真的是这样吗?诺白细想以前见过的两人之间的相处,他们之间相互的信任似乎并不作假。既然知道阿尔曼会是自己的阻碍,夏喻名也没有道理继续亲近他。
她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假设是这样。
将眼前的思维图定格,诺白靠着椅背,回到刚才的信息,军部明显在对那支队伍赶尽杀绝,不管目的是什么,不管所谓特殊事件处理分队到底是什么,明显阿尔曼不可能违背,按他们两个的关系这项指令夏喻名应该比自己更早知道,而她是那个根本不应该得知这件事的人,如果她问了夏喻名,对方一定会抓着她追问到底,到时候在信息里暴露藏身位置的林瑞会怎么样她不敢保证。最好的结果,夏喻名不告诉任何人,但是也绝对不可能让她,自己计划中重要的一枚棋子,到处乱跑惹到军部,影响以后。
“……所以你一大早就跑过来了?”
桌上的屏蔽装置尽职尽责,男人推了推眼镜,叹口气,眼底的青紫几天不见变得更严重。
抱着杯子嘬了口咖啡,诺白皱皱眉,“你一天就喝这个?这么苦。”
“能尝出苦也是件幸福的事。”安述站起身,在一旁的旧柜子里翻着什么,“以后想找我晚上八点后过来,没人,没条子我给你开,但是别太频繁,一周最多一两次,等会我给你一个新的通讯号,来之前用那个联系我。”
诺白扯了扯左手的黑色半指手套,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这个手套是她为了遮掩手上的指环买的,本来买了一套,但实在是没习惯,过了几天她就把右手上的摘了。
“你在找什么?”
“你要了解的特殊事件处理分队,以前的旧文档什么的……找到了,给你,看看。”
安述从柜子里探出头,随手拍了拍灰,把几张纸递给诺白。
诺白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眯着眼仔细看上面的字,“联盟特殊事件处理分队……赞颂英雄?”她看了眼安述,继续看下去。
这几篇报道基本都是正面新闻,背后有政.府和没有之间的区别令她咋舌。了解了他们的背景信息,诺白示意他收好,“我知道了。”
稍微思考后,诺白得出了和淡文郁一样的结论——军部在向第五军团施压。
但诺白以前在安东尼那里也听过很多军部上不了台面的秘密,像这次这么大规模、快速、残忍的清剿行动,不像军部一贯的作风。
一是,如果军部真的下定决心要对特殊事件处理分队斩草除根,完全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明面上用他们做过的灰色任务为理由合法收监审判,假设林瑞他们实力强,运气好能逃过长时间的抓捕,为什么还没有放出通缉?从以往的案例来看,这次的任务对一个下死命令的政.府来说效率太低,有些奇怪。就像他们不敢把事情摆到明面上说,只敢暗地里一个个杀害。
二是,如果第五军团真的这么被动,要成一团散沙,军部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点,这么急切的斩草除根?对比以前的态度太强硬,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的要逼第五军团收编?
……她整体想下来总感觉不对劲,就像是这次主要针对的不是第五军团,而是被逼到绝境的林瑞他们。
可是从资料上看这支队伍自成立以来对联盟管理层都是绝对的忠诚,即使是被第五军团在编制上取代也一直没有闹出什么事情,这么乖的队伍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仅仅是要向第五军团施压吗?或者说,军部认为如果抹杀了这一前身,第五军团就会乖乖被他们收编吗?
……显然不。那么军部这个命令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手上拿着这么多人命,仅仅是为了让第五军团“有可能”归编?这么不划算且一旦泄露容易惹民愤的把柄她不认为联盟高层会留下。
那么当下的问题就是要弄明白林瑞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被迫害。这么一想,如果她能证实联盟特殊事件处理分队确实在被追杀,和林瑞他们接触就是最首要的任务。
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诺白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安述从电脑屏幕前抬头,也没问诺白在想什么事情,“想清楚了?”
“嗯……”诺白摩挲着桌沿,看向安述。
“你能给我请下病假吗?”
“……”
安述眼神回到电脑,“要多久?”
“大概两周,多退少补。”
“……这不是买菜。”安述叹口气,“如果你要求的话。”
“谢了。”
诺白点点头,正在脑海里思索该找谁证实一下那条消息,眼神下意识瞟到了安述的脖颈,白色领口没有完全遮住的部份……之前他安放那个装置的地方。
心里开始数数。
1,2,3,4。
诺白,记录官……
瞳孔一缩,诺白猛地转身走到他对面,两手压住桌面俯身,安述按着椅子扶手,身体因为拉近的距离被迫向后仰,隔着眼镜看着诺白。
“夏喻名知道这个装置吗?要怎么才能检测出它?”
安述摇摇头,“在我这里他是不知情的,至于阿尔曼那里,我不清楚。这种装置单个太小,未启动时磁场很弱,基本不可能被检测出来。但是一个装置和相应的指环两两配对,相互可以感应,不受距离限制,但一对与一对之间不能相互干扰。”
诺白若有所思,她确实能感觉到安述身上和自己的联系,“那操纵时?”
“外界也很难探测到。”安述语气平静,“但是在破坏芯片后,被操纵者的能量场一定时间内会产生比较大的波动,这个可以被检测到。”
“……”
诺白抬起左手,“那被操纵者之间可以相互感应到吗?”
安述点点头,“做过实验。在装置发挥作用时可以,两个人能量场增强的波幅都比较相似,但那时被操纵者处于无意识状态,没有参考意义。”他看着诺白的手套,“你除外。”
这还是相当于没有办法。
诺白心里有些失落,随即被疑虑填.满。
阿尔曼那里还剩下两个装置不知道用在哪里,如果说……夏喻名他也被操纵的话。
那么阿尔曼才是三个人的核心,夏喻名应该知道阿尔曼对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至少感觉到阿尔曼会阻挠他的计划,所以将阿尔曼排除在整个计划之外;安述负责向阿尔曼提供装置;而阿尔曼利用夏喻名掩盖真相,在事事上显得很重用他,明面上的相互信任和合作只不过是操控和被操控者的关系?
……逻辑是更通了,但她还是感觉有种违和感。就当是另一种可能性好了,总比一条思路走到死胡同好。
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诺白回神,安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收回手,诺白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前几天的成果,比军队现在用的更先进。单纯的医疗产品,别的什么都没有,放心。”安述揉揉鼻梁,“功能更全,没有军医也可以应急,药物量还足够的情况下可以接断肢,半小时固定修复,能提重物,具体看说明书。”
“带着吧,不管去哪里,别死了。”
“……”
诺白提起盒子,对着安述伸出手,“你的新通讯号。”
随手扯了张纸写下数字递给她,安述疲惫的闭上眼,“要病假证明提前一天发消息,我那一晚上都会在,你走之前过来拿就好。”
“好,那我走了。”
“……注意安全。”
诺白弯眼一笑,朝他晃了晃盒子,“谢啦,放心,回来给你带礼物。”
安述一直看着诺白走远,撤掉桌上的小装置,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诺白对他的态度让他有些弄不懂,她可以毫不犹豫的用刀捅伤他,威胁,利用他套取情报,但同时她又可以像没事人一样乐呵呵的过来找他帮忙,真诚的对他说谢谢。
这和他以往的经历大相径庭,他不讨厌,但他又极其忧虑。
……这样下去,诺白根本斗不过阿尔曼,甚至可能没探出什么情报前就被阿尔曼杀死。
等诺白打开盒子,从仪器旁拿出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各种药物和使用方法,密密麻麻的,都是安述的字迹。
说明书都是手写的,看来还真是这几天赶出来的成果。
诺白笑了笑。
等单兵作战系排名赛结束后她就借着病假去一趟赫卡尔星,如果军部的目的真的是林瑞他们,这个人手上一定有什么和军部有关的秘密,那么也很有可能和阿尔曼有关系,她必须去,没有别人帮她,她不能错过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