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落在地上的布匹,李泺秋重新将人台遮盖起来。
爹娘去世后,裁缝铺的客流一下子缩减了不少,现下的生意大都来源于过去的老主顾和附近的街坊。
加上东安街地理位置偏僻,裁缝铺虽不至于门庭冷落,但也绝对称不上热闹。
不过,李泺秋对做生意这件事并没有多大执念。
朝金阁每一笔任务的奖金都无比丰厚,裁缝铺的营收顶多能算是日用补贴。
蹲在地上收拾着散落在地的碎布,不知不觉中,外头车马压过石板的“隆隆”声似乎愈发密集了起来。
她心下疑惑,若是要出延平门,一般都走直对城门的那条大道,怎的今日都从东安街绕路走了?
还未思考出答案,一架马车就在裁缝铺外头停住了。
须臾,一个小姑娘撩开铺门处的布帘,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泺秋姐姐,”裴思芸声音中夹了些哭腔,眉眼向下耷拉着,“快救救我吧!”
李泺秋眉间一凛,边快步走过去,边上下打量了这位贵女一番。
裴思芸是英国公府嫡出的二小姐,在府中向来受宠。林管事作为她院中的大管事,时常被她嚣张跋扈的脾气折腾到不行。
就说那年裴思芸十岁那年的生辰宴,国公府让京中各大绣坊制出几条赴宴的衣裙供她选择,她却硬是一条也看不上。
林管事愁得一连好几日没睡安稳,实在是无可奈何,这才找上了在朝金阁中认识的李泺秋。
也正是借着这次机会,李泺秋得到了这位二小姐的赏识。国公府生辰宴顺利举办的同时,裴思芸院中的制衣事务也单独从绣坊中转了出来,成了裁缝铺上的一桩大订单。
眼前,裴思芸穿着不久之前才取走的那条金丝线裙,一头浓墨的青丝挽作双鬟,上头簪着支做工精细的支碧荷翡翠短簪。
李泺秋细细瞧着,并未觉着她身上有丝毫狼狈之处。
裴思芸的陪侍婢女这时也进了铺子,苦着脸走到自家小主子身旁,小心翼翼地提起金丝线裙裙摆的一角,“李掌柜,您看看这儿还有法子遮吗?”
李泺秋愣了下,赶忙弯腰凑过去,这才看清了沾在裙角上的一块污迹。
这块污迹不过指甲盖大小,颜色比裙摆略深,若不是婢女特意指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李泺秋一时语塞,本想宽慰说这么点地方无人会注意,转念想到这位大小姐被宠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二小姐请坐。”她将裴思芸引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掂起那块污迹细细看了会儿。
脑中很快有了想法,她放了裙摆,转身在改制台上堆成一座小山的布料堆中翻找起来。
看着她的动作,裴思芸小声地舒了口气,还带了些稚气的眉眼舒展开来。
她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双腿在空中悠闲地晃荡着。
目光触及缠在梁上的几缎大红绸,她腿上一顿,好奇地问:“泺秋姐姐家办了什么喜事吗?”
立在一旁的婢女带着笑意瞥了李泺秋一眼,很快接话,“小姐有所不知,李掌柜几日前刚刚成亲呢。”
裴思芸懒懒地“噢”了一声,片刻后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我、我从来没听泺秋姐姐提过这件事啊!”她瞪着李泺秋的背影,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
李泺秋却像是没听到身后这对主仆的对话,神态自若地从碎布堆中抽出一个小盒子。
她转身蹲在裴思芸脚边,从盒中取出用剩的金丝线,感受到小姑娘的目光仍如烈火一般落在头顶,口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是泺秋考虑不周。婚礼的时间定得仓促,都没来得及去差人告诉二小姐一声。”
裴思芸配合地将裙摆抬起,面上仍有些不可置信,“泺秋姐姐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
李泺秋迅速引了线,细白的指尖捏着银针。
她垂下眼,思忖片刻,低声答:“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如果双目失明,被她买下也能算是普通的话。
闻言,裴思芸失望地撇了撇嘴,一下子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她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李泺秋手上的动作,大方夸赞道:“泺秋姐姐的手艺真好,比府上负责女红的教习娘子还要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不过,现在已经是前教习娘子了。”
李泺秋勾了勾唇,抬头看她一眼,玩笑说:“二小姐这般聪颖可爱,怎么会有教习娘子舍得离开?”
提起这位前教习娘子,裴思芸面色一下子沉下去,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她当然舍不得,她做梦都想当我嫂嫂呢!”
此话一出,立在她身旁的婢女登时一惊,连忙扯了扯裴思芸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裴思芸却一脸气不过,秀气的眉头蹙起来,“手艺不怎么样,心倒是生得比天高。”
李泺秋没吱声,迅速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英国公子嗣不多,除了裴思芸这位嫡出的二小姐,上头还有一位生得芝兰玉树,名满京城的世子……
“不过我可不是那等恶毒之人,”裴思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是她自己犯了错被林管事赶走的。”
李泺秋手上动作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她倒是没想到,林管事还有脑子这般灵光的时候。
手下的针线穿进穿出,没花上多少时间,一片漂亮的小花朵在污迹处绽开。
李泺秋熟练地剪断丝线,又在末尾处打了个结。
方一松手,裴思芸便从凳子上跳下,在原地兴奋地转了一圈。
影影绰绰的阳光透过布帘落入店铺,裴思芸神情明媚,金线反射的细碎光芒连成一片在空中飘荡,宛若仙子坠落凡间。
“泺秋姐姐真是太厉害了!”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抱了下李泺秋,转头吩咐婢女掏铜板付钱。
李泺秋连连推辞,好说歹说,终于将主仆二人送到店铺外。
路上的车马比平时多出不少,看出她面上的疑惑,裴思芸的婢女解释说:“今日在东城门外有一场宴会,主道上正好有一辆猪车坏了,大家这才纷纷改道来了东安街。”
“……原来如此。”李泺秋恍然点了点头,正要将裴思芸送上车,街口正巧拐进一辆宽大的马车。
东安街道路较窄,容不得两辆马车并行,见状裴思芸脚上一顿,索性站在街边,打算等着这辆马车过去了再上车。
可那辆马车却像是出了什么毛病,行驶的速度愈来愈慢,最后甚至直接停在裁缝铺前。
不等她们作出反应,车帘掀开,一个看起来同裴思芸年岁差不多的女孩从车中跳了下来。
女孩一身华服,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的贵女,此刻神情却不大好。
“——裴思芸!”她指着裴思芸的裙子,雪白的牙齿紧咬,“你就知道学我!”
李泺秋怔了怔,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女孩身上也穿了一条金色的裙子。
可两人的裙子款式完全不同,配饰的风格也大相径庭,根本不会让人产生无端的联想。
同那女孩的矛盾似乎由来已久,裴思芸气定神闲地瞟她一眼,语气轻蔑,“谢雨晴,你不会是觉得自己比不过我,所以才在这里血口喷人的吧?”
谢雨晴噎了下,面色瞬间涨红了,“谁、谁比不过你啊!”
裴思芸偏过头去没有理她,转而吩咐婢女扶自己上车。
谢雨晴一下子心急起来,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些,“你打扮的花枝招展也没用!三殿下最讨厌你这种脑袋空空的蠢笨之人了!”
“——你说谁蠢笨之人呢!”
裴思芸双眸忽地瞪圆了,她上前几步,借着小半个头的身高优势压制着谢雨晴,“谢雨晴,给我道歉!”
“凭什么!”谢雨晴不服输地嚷起来,“你学的我,还要我道歉!”
两人四目相对,火热的视线几乎要劈里啪啦地迸出火星子来。
不知是谁先伸的手,眼看两人下一秒就要推搡在一起,李泺秋一个闪身插到了她们之间。
少女们正在气头上,手上也真真使了几分力气。
混乱中,有人推了她一把,这点力道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她还是顺着力道身子一歪,“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她一摔,两个小姑娘果然停了手。
两人侧过头来看着她,都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丢人的事情。
裴思芸圆瞪的双眸眨巴几下,正想上前来拉起她,眼神却在下一刻变得怪异了起来。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谢雨晴似乎也看到了什么,面上的怒意瞬间消失不见,小手抬起,克制地理了理额前乱掉的刘海。
还不等李泺秋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一道清越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夫人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