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乐坊地形规整,坊内道路十字交叉,市集区在西侧,住宅区在东侧。
戌时刚过,掌柜小厮们都还在店内忙碌着,住宅区内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扇纸窗亮着。
夜幕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穿梭于房屋间,最终停在一面高墙下。
墙后的宅屋还挂着除夕时装饰用的红灯笼,风吹影动,李泺秋缩了缩脖子,尽力隐蔽在暗处。
左右皆无人,她脚下一点,没使什么劲儿就越过了一人高的围墙。
悄无声息地穿过院落,屋墙上有一扇糊着白纸的窗,她等待了一会儿,轻轻把耳朵贴了上去。
屋子里很安静,只依稀传出几道器具碰撞的声音。
李泺秋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抬手要破窗,又在指尖即将碰到窗框的那刻停了下来。
蓦地想到些什么,她用力阖了眼,被抽去力气般,靠着墙壁滑落在地。
院子里半人高的野草随夜风拂动,她躲在里面,脑中乱糟糟的,无数个念头纠缠在一起。
犹豫了好半晌,她心下一横,突然站起身,转头朝屋子的正门走去。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响亮,里头的人很快给了回应。
“谁啊?”
李泺秋咽了口唾沫,朗声应道:“是我,泺秋。”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屋门被推开。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身洗得泛黄的粗布袍,下巴蓄着胡须,身材看着比那些常年干力气活的男人还壮实些。
秦丙先扶着门框,上下打量她了一眼,“有任务?”
“唔。”李泺秋含糊应了声,语气有些犹豫,“您今晚可有空闲?”
秦丙先挑眉,面上有几分诧异,“什么事?”
李泺秋抬眸看向他,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昌乐坊的时候。
还是傍晚时分, 还是这幢屋子。
尚未蓄起胡子的秦丙先推开门,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还是个小女孩的她被那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
在门外僵立了好半晌,秦丙先才抬起手,闲闲指向屋内。
“小姑娘,先来同我下一盘棋吧。”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李泺秋同他下过许许多多盘棋。
她在昌乐坊中看过无数次日升日落,也终于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眼前的男人依旧用同当时一般能够看透人心的目光瞧着她,面上的表情在沉默中逐渐变得微妙。
李泺秋垂眼,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师父,同徒儿下一盘棋吧。”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东安街的李氏裁缝铺早已闭门谢客。
陆以行扔下拧干的粗布,眉眼间沉静寂然。
他穿过院子,径直走向院角那间破落的草屋。
进屋前,他特意回身看了眼。
同寝屋相连的耳房里亮着灯……那女人似乎正在沐浴。
他思索了一整天要怎么摆脱她,现下的状况倒正是合了心意。
转身推门进屋,他在房中留了只烛,随后迅速翻过栅栏出了院子。
贯穿京城中轴的朱雀大道两侧,青砖绿瓦高墙林立。
陆以行停在一处院墙外,不远处的牌匾华丽气派,写着大大的“范府”二字。
几只光秃秃的树枝从院内伸出,一位衣着褴褛的老伯蹲在下面,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他走过去,手臂一伸,迅速将腰牌在老伯眼前晃了下。
“——指挥使!”老伯颤颤巍巍站起身,压着嗓子才让自己没叫出来。
“东西都带了吗?”陆以行瞥了眼月色,直奔正题。
老伯左右看了看,飞快将一个小包袱塞到他手中,“您要的药和武器都在里头。”
陆以行点了点头,抽出柄小刀别在腰间,转身要离开。
老伯赶忙拉住他,“您现在就要……”
“范遥明日要入宫,”陆以行声线冰冷,“他已经察觉我的身份了。”
“可您不是装成瞎眼奴隶,还办了个假婚礼吗?”老伯一愣,“这都没骗过他吗?”
陆以行眉间拧起,面上也有几分不解,“昨天夜里,负责监视的人明明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又让他起了疑心。”
看着他额上的伤疤,老伯不禁有些愁眉苦脸,“这几日真是委屈指挥使了,先是在人市里头呆了这么久,又被折腾去成亲……”
陆以行打断他,“回去待命吧,我会处理好的。”
他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范遥背后的人应该还在盯,让大家最近都安分些。”
“……好,”老伯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指挥使您一个人小心些。”
陆以行点点头,将刀别在腰带上,随后轻巧地跃上范府的墙头。
没过多久,下方的小路中拐进一个巡逻的侍卫,他看准时机跃下墙头,手掌俐落地劈在对方颈后。
侍卫很快晕死过去,他脱了对方的衣袍披在身上,拾起掉在地上的纸灯笼,低着头往正屋走去。
-
昌乐坊内,李泺秋和秦丙先对坐桌前,面上的神情都分外肃穆。
沉吟一声,秦丙先落下最后一子,唇角得意地勾起来。
“泺秋,”秦丙先拍了下她白净的额头,“我同你说过许多次,要专注。”
李泺秋笑笑,将指尖的棋子扔回木盒,“是徒儿棋艺不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丙先瞥了她几眼,迟缓问道:“可是还有别的事情想说?”
李泺秋盯着棋盘,语气有些恍惚,“……想到些师父过去对我说的话罢了。”
秦丙先笑起来,“哦?我还说过什么?”
李泺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师父曾教导我——”
她嗓音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尘粒。
“要忠诚,要信任,要做彼此的臂膀。”
她抬起眼,清亮的双眸仿佛被水浸润,其中带上些难忍的哀伤和愤怒。
“师父,你还同我说过这些。”
秦丙先唇角抽动两下,面色僵硬,“……怎么突然说这些?”
李泺秋不语,只静静地望着他。
下一瞬,一阵强风袭来,她瞳孔骤缩,迅速抽出短刀抵在身前。
铁刃相撞的巨响震得她手心发麻,秦丙先收了刀,另一只手从木盒中抓了把棋子,径直掷向她的双眼。
李泺秋手臂一挥,尽数将棋子扫落,再回过神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她朝屋门方向追去,刚转了个弯,一柄长剑猝然袭至身前。
喉中冒出一声惊呼,剑锋划破她的左臂,鲜血溅落在地。
李泺秋扶着手臂靠在墙壁,紧盯着挡在身前的人,“师父是打算杀了我吗?”
秦丙先用剑指着她,面色阴沉无比,“如今你无需叫我师父。”
疼痛飞快传遍四肢百骸,李泺秋扯了下嘴唇,艰难道:“师父,您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可以向阁主求情。”
黝黑的手背因用力爆出根根青筋,秦丙先看着她,眼角赤红。
“泺秋,你没有家人,你不懂。”
他声音颤抖,带了些她不明白的情感,“我们手上沾满了血,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泺秋,我只是,想保护我爱的人。”
爱的人。
李泺秋无声地重复了几遍这三个字,墨黑的眸中有几分茫然。
她确实不懂。
“这便是你的理由?”她勉力笑了笑,“还有别的吗?我会一道同阁主说的。”
秦丙先双唇紧抿,眼神闪动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轻嗤一声,咬牙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弈。”
李泺秋紧盯着他,握着短刃的手用力到发抖。
秦丙先半眯着眼,不等她回答,便挥动手中长剑,“放马过来吧。”
-
朱雀大道旁,范府的屋堂冒出滚滚浓烟。
“——走水了!”
“范大人!范大人还在里面!”
下人们惊恐的叫声连成一片,陆以行混在仓皇逃窜的人群中,匆匆朝外走去。
身后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脸侧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抬手抹去溅到下颚的血迹,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裁缝铺时,耳房中的灯仍亮着。
他回到草屋,从包袱里取出一袋药粉,然后将其余的东西一齐藏到床板下。
——晚膳时,他在茶水里下了药。
那药对人无害,只是喝下之后会倍感困顿,入睡也比平常沉上许多。
可意料之外的,那女子不仅没有喝这盏茶,甚至还要将茶水递给别人。
为防止显出端倪,他不得不从中插手,故意将茶水泼到地上。
虽然洒落的茶水已经清扫干净,但过去曾有因药粉残留而招致杀生之祸的例子,为了稳妥,他还是让信鸽传令,命人送来处理痕迹的药物,打算将接触过药物的地面和杯盏彻底清理一遍。
思及此,陆以行取来一只杯子,将药粉倒入,随后加水化开。
修长的指在杯中轻轻搅动了几圈,药粉融化得极快,水面晃动着,泛起一层淡淡的白。
窗外,耳房内的灯还亮着。
他没有迟疑,端起杯子,推开门朝正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