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宿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屋子里多了许多人。
他微弯着腰,还维持着刚才呕血的姿势,可见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
他艰难地抬起头,将面前的人依次看了过去。
重生之时,他已经被灌注了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而这些人在他看来,全都是生面孔,应该是王府安排过来的人。
所有人都表情惊惧,慌乱中透着茫然,似乎不知该怎么办。
他身边的闻喜则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扶着不让他倒下去,脸上的表情惊恐到有些扭曲。
“殿…殿下,您再坚持一下,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已经去请大夫了……”
他的嘴唇哆嗦,声音急促而颤抖,反复念叨着,不知是在安慰容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容宿没有理会他,忽略口鼻中的腥甜和火烧火燎的疼痛感,用尽全身力气,问了众人一句话。
“赵辰宴……在哪里?”
赵辰宴,正是这云昭王府的主人,他名义上的未婚夫君。
冥府那位说过,他没办法随时跟容宿保持联系,如果出现了影响国运的重大事件,而容宿没有采取有效的行动,就会用影响他身体的方式提醒他。
容宿脑子艰难地转动,快速回顾了一下各个重大事件,发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让那位大神给他上“吐血警告”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神情凌厉,眼神锐利得惊人,加上唇角、胸前还沾着大片未干的血迹,衬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非常可怖。
屋里的下人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地答道:“王、王爷……在前院。”
屋子里静急了,只能听到容宿痛苦到极致的急促呼吸声。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叫他过来。”
语气强硬不容置疑,不是请求,是命令。
临时拨来伺候的大丫鬟子秋,约莫二十出头,还算镇定。
她迟疑了一下,冲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立刻如蒙大赦般,猫着腰,无声又迅捷地溜了出去,去前院叫人。
“殿下……”闻喜几乎要哭出来,僵硬地扶着他,根本不敢松手,整个人慌得都在发抖,“您躺下休息一会儿。”
容宿知道自己的脸色应该很难看,但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闻喜拿他毫无办法,两人虽是多年主仆,但主子性子素来冷淡,沉默寡言,他们之间的交流其实也不多,在这种情况下,闻喜完全无法反驳他。
前院不远,小厮脚程很快,没一会儿就跑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见容宿看着他,表情尴尬地摇了摇头:“回、回禀殿下,王爷正在宴饮,说……说没空……”
“宴饮?”容宿觉得眼前有点发黑,一股热流冲上喉咙,听到闻喜变了调的惊呼,才发现自己又吐血了。
闻喜吓得简直魂飞魄散,声音都劈了叉,又是惊恐又是不解:“殿下,您找他干什么呀?”
容宿没功夫理他,任由他抖着手帮他擦拭,只是问那个小厮:“他跟谁在宴饮?”
“跟……跟王大人、曹大人他们……”
“王胜翎?”容宿气得脑壳嗡嗡响,推开闻喜就要起身。
闻喜简直要被他吓死,“您要什么?我帮您拿!”
“我去找赵辰宴。”容宿忍着眩晕,操纵着软如面条的手脚往门口走。
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一窝蜂地又跟了上来,想扶又不敢扶,想阻止也不敢。
闻喜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顾虑,立即拨开人群上前扶住他。
容宿确实浑身无力,便也没有拒绝,在闻喜的搀扶下往前院走去。
-
王府前院,晨晖殿中,歌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靡靡之音穿透紧闭的门窗,脂粉香与酒气混杂,蒸腾出一股醉生梦死的暖腻。
赵辰宴靠坐在主位之上,一条长腿曲起踏在宽大的座椅上,姿态慵懒。
背后的屏风上挂着他的长刀缺月。这柄刀跟随他征战多年,曾经从不离身,如今虽然还是走哪儿都带着,却也只配挂在后头了。
还是早春的天气,他却只松松垮垮披了件墨色丝绸外衫,襟口大敞,露出线条悍利的蜜色胸膛和轮廓分明的六块腹肌。
他是行军打仗之人,经历风吹日晒,皮肤并不白皙,但此时还是能明显看出他面色透着怪异的红,眼神异常的亮,目光如炬。
两个身姿曼妙、仅着轻纱的舞女依偎在他身侧,纤纤玉手捧着金杯,娇声劝酒,温软的身体有意无意地蹭着他裸露的皮肤。
赵辰宴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冷酒,对身旁的软玉温香却视若无睹,既不推开,也无半分流连。
殿中,几个官员大声讲着粗俗的笑话,赵辰宴安静地听,突然大笑起来。
底下的人受到了鼓励,更是一个个铆足了劲给他逗趣,一时间殿内喧嚣更甚,一派“宾主尽欢”之象。
像这样的宴饮,王府中已经开了不知多少次了,尤其近一个月以来,京城传来一个个劲爆的消息。
先是王爷的未婚妻——景平公主被发现是个男人。
公主其实是皇子,众人啧啧称奇,纷纷猜测这桩婚事是不是就此作罢。
反正云昭王与朝廷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不少人原本还指望着通过联姻再维持一段时间,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云昭王的下属也好奇这门婚事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皇帝不知受了哪个妖人指点,给云昭王下了一道圣旨。
他以“先皇指婚”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实际上的弟弟给送到了雍州来,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虽未要求云昭王府为迎娶公主大办婚礼,但实际与赐婚无异。
也就是说,无论赵辰宴自己承不承认,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指了个男人给他当王妃。
这简直是往赵辰宴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何况云昭王本来就与皇室有仇,看朝廷非常不顺眼,这样能高兴了才怪了。
自从接了圣旨,他更加喜怒无常,底下人也是每天提心吊胆,陪着他宴饮取乐。
而那位“景平公主”,被送到王府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是从地牢里直接拉出来的,想来被折磨得不轻,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皇帝这一招实在狠毒,若是景平公主不死,王爷就得被迫接受一个男妻,永远无法有自己嫡出的继承人。
而如果景平公主没多久就死了,王爷说不定还得担个虐待皇室成员的罪名,毕竟他名声本来就已经那么臭了,将皇室子打杀了也是很可能的事情。
这样他便是有嘴也说不清。
王府中的下属幕僚因为这个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对于该如何处理这位男公主,众人各有各的意见,谁也没法说服谁。
王爷心中大概是不快,又不想听这些谋士啰嗦,便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溺于酒色之中,近来宴饮越发频繁。
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一点也不吝啬赏赐,反之,谁要是不长眼摸了他的虎须,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
至于能被赵辰宴选入宴会的人,自然都是有些眼色、懂得讨好他的人,现场倒是和乐融融。
赵辰宴手下的一位官员王胜翎觑着主位上的情形,又扫视着殿中场景,目光微闪,对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
随从上前递上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他接了,端着往主位送了过去。
“王爷,属下敬您一杯。这是南边新贡的‘醉仙酿’,最是醇厚绵长。”
他带着谄媚的笑,亲自执壶,小心翼翼地将那色泽略深的酒液注入赵辰宴面前的酒盅。
赵辰宴懒懒抬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抄起酒盅一饮而尽。
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从喉咙烧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早春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意,让他通体舒泰。
王胜翎观察着他的脸色,说道:“王爷,长生院近来得了个古方,据说效果奇佳,只是……这研究经费有些不足了,您看……”
赵辰宴喝完酒后脸色霎时变得红光满面,浑身舒畅,眼神也似乎更亮了些,却对他说这些话极其不耐烦,粗暴地打断他:“要钱去找文常庭。”
文常庭是专管经费账务的属官,王胜翎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嘴角带着笑,满意地躬身退下了。
赵辰宴重新沉浸到宴会里,但殿中和谐融洽的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
军师温寻安,一个年近五旬、面容儒雅却身形精悍的中年文士,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纵情声色的众人,最终落在主位那醉醺醺的身影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径直走到赵辰宴身边,压抑着不满,俯身去跟他说话。
众人听不到两人说什么,只见温寻安不停地说着,而无论他说什么,赵辰宴只是摇头,并且神色越来越不耐烦。
温寻安提到的那些军务、政务让他烦躁不堪,奇异的红光在他脸上跳动,眼底的狂躁几乎要溢出来。
“够了!”赵辰宴压抑着情绪,“下去!”
见他毫无起身之意,反而又伸手去够酒杯,温寻安也动了怒。
他猛地直起身,回头对着殿中厉喝:“都给我停下!退下!”
丝竹之声和翩翩舞姿戛然而止,舞女们吓得花容失色,仓惶退到一旁。
满殿的喧嚣如同被掐断了脖子,只剩下尴尬的死寂。
温寻安伸手就去拽赵辰宴的手臂,力道极大:“王爷!请随属下去书房议事!”
这位军师虽然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多年行伍生涯,书生外貌之下养了一身结实的肌肉,竟是硬生生将赵辰宴拖离了主位。
旁边的侍女们被吓得惊叫出声,尖细刺耳的声音让赵辰宴更添烦躁。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拉扯,强烈的羞辱感和被冒犯的暴戾瞬间冲垮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酒意上了头,他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脑中忘记了这是哪儿,忘了眼前是谁,只想宣泄满腔的烦躁与愤怒,撕碎这让他暴怒的一切!
他霍然站起,眼中凶光毕露,右手本能地、闪电般抓向身侧屏风上挂着的缺月刀。
刀柄入手冰凉,那熟悉的、浸透血腥的触感,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最原始的杀戮**。
他手腕一翻,长刀“锵啷”一声出鞘,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寒芒,直指温寻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魂飞魄散,有人“唰”地站起来,想要出声阻止。
温寻安瞳孔骤缩,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嘭——!!!”
一声巨响!晨晖殿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声浪携着寒冷的夜风灌入殿中,四周的烛火猛地摇曳起来。寒意吹散了酒气,也吹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
一身素色里衣,前襟和袖口却浸染着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红色血迹。
殿内灯火耀目,亮如白昼,便显得外面格外昏暗。
他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目光如同寒夜里的利剑,穿透混乱的殿堂,直直钉在主位那个手执长刀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