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云回偏殿的时候已经入夜,她站在檐下,仰头去看那不均匀的天色。严格来说,夜色尚浅,天边还有几分亮色。银迢台夜间一向多风,她听到身后铃铛被风吹响,也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在她旁边停下,她微偏了头,转向另一边,垂下眼睑,遮住自己眼底陡然升起的难以抑制的冷漠和多疑。
来人看得分明,却恍若未觉般轻轻握住步微云的发尾,手指翻飞,从她的发间取出一张符纸。来人刚松开手,一把匕首便擦着符纸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的小腹。
预料之中的悬空感,步微云垂眸看向虚影后的那节寒刃,嗤笑一声,将匕首收回袖子。
“怎么不躲?”
听到这话,来人便知道她给步微云贴傀儡符控制她去照顾白昭的事情算过去了。带着点轻微的恶趣味,明明毫发无损她偏用法术变出伤口指给步微云看。步微云冷眼看着,没给出任何反应,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剧一般。那人便一边虚情假意抹着眼泪嚷着大祭司不念旧情害人性命,一边又从掌心的缝隙里偷看步微云的脸色,等到她面色稍霁才放心地松开手。
“总该让你出口恶气。”来人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眼尾带着佯装悲伤时的那点红。她习惯了步微云近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不会为步微云突如其来的冒犯生气,更何况原就是她有错在先。她立在那里,向步微云展示自己没有影子的身形,睁着那双绛紫色的桃花眸,笑盈盈道:“何况,你不是早就发现我没有实形了吗?”
步微云没有否认,也不愿意顺着来人的想法继续说下去。她揉了揉眉心,随后抬起手扯掉头上簪头发的花枝,细小的倒刺恶狠狠拽掉了她几根头发。无名指搭着的毛刺感提醒她早上修剪花枝留下了漏网之鱼,步微云面无表情地拽下残余的花瓣,随后将枝叶扔进门口的废纸篓里。她将花瓣放进随身的锦囊里,看了一回时间,确定到处理宗务的时辰,她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没有实体却能触碰实物,你到底是何方妖物?”
来人的目光从步微云手腕上缠着的檀木佛珠上划过,无可奈何道:“我都说了很多遍了,我真的不是妖魔鬼怪。”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打她第一次出现在步微云面前,她就这样告诉步微云。
但步微云没有相信。
说的次数多了,步微云不仅没有相信,反而开始觉得她是个惑人的邪物。最开始时,殿里大变活人,步微云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因为她并没有表现出害人的意愿,步微云直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告诉旁人银迢台主殿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但在她叽里咕噜解释了一堆之后,步微云认定了她在妖言惑众,印象越来越差,从偶然发现的无害小妖变成了喜欢煽风点火的惑人邪物。在发现用常规手段除不掉她之后,步微云甚至开始了白天处理宗务夜间查阅古籍的生活,每天晚上研究怎么除妖。
被无视了三天之后,她给步微云贴了个傀儡符。
她看向一脸平静明显又当她的话是耳旁风的步微云,咬了咬牙,下了一剂猛药:“非要说的话,我曾经是个证道者,也就是你们所求的仙。”
步微云抬了抬眼睛,漫不经心地嗯了几声。她根本不在乎略白说的话是真是假,平心而论,她不太喜欢和这种难缠的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沾上就甩不掉的。但今天她实在不愿意继续虚与委蛇下去,不管是那人贴在她背后的傀儡符,还是白昭对她过于了解的态度,都让她心生不适,无可避免地陷入无所适从。
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控感突然席卷了她,逼着那个藏在美艳皮囊下的空洞灵魂去正视这些天被她刻意忽视的对未知的好奇和恐惧。她看着天边的月亮一点点被乌云吞噬,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虚幻。看到那张熟悉脸上出现的不熟悉的表情,步微云心里的不切实际的荒唐感达到了顶峰。
大抵又是邪物设下的陷阱吧,步微云如是安慰自己,随后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面对眼前这个不知名的难缠的试图诱惑她的邪物。
她接过来人递过来的傀儡符,细细端详了一会,方才懒洋洋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白昭确实不太对劲,可是那有怎么样呢?异乎寻常的了解也好,无缘无故的爱惧也罢,仅凭这些主观的猜测便能给无辜者定罪?”
“她是往生之人,也是你前世的第一任道侣。你若不信,大可以用袖中的桃花验一下。”
步微云道:“你收的花,要想验你自己验,我对这种无谓之事不感兴趣。”说着她便将花枝扔了过去。
来人接过花,又笑眯眯地蛊惑她:“我今夜就过去借镜子验给你看,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答应和我合作好不好?”
步微云冷漠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不感兴趣,也不想强求。”一般情况下,如果遇到没做缺德事没有害人心思的妖物,步微云一般都懒得主动找茬。但这邪物却是个闲不住的,仗着其余人瞧不见她,每天围着步微云叽叽喳喳。吃过几次温水煮青蛙话术的亏后,步微云很快就发现了对这邪物而言拐弯抹角的拒绝等同于默认,如果不想和她同流合污,唯一的办法是坚定的拒绝。
预料之中的抗拒,来人轻叹一口气,见步微云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符纸上,一本正经地调侃道:“你看,我压箱底的绝活都给你看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步微云不说话。
来人看着面无表情浑身都在抗拒的步微云,带着点轻微的恶趣味,自我介绍道:“我叫季鹤仙,是你前世的第二任道侣。前世白昭杀了你之后,我刨了一半神魂复活你,为报救命之恩,你以身相许。”
听到这里,步微云脸上终于出现了其他的表情,她忍了又忍:“你编假话有个限度,顶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说是我前世爱人,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季鹤仙睁大眼睛,控诉步微云不好好听她说话的行为,委屈巴巴地解释道:“不是说了吗?我刨了一半神魂复活你,我们当然长得一模一样。”
步微云走的是丹道,神魂这方面比谁都灵敏。她镇定自若地打量了季鹤仙几眼,一针见血道:“你在说谎。容貌改变白昭不可能看不出来,更何况你神魂完整。”
不知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季鹤仙勾了勾唇角,但看到步微云犀利的目光,她还是缓缓放平了唇角,表现出一副极为可靠的模样,一本正经道:“她当然知道,原本就是她找上我的,你本人就是她抵给我复活你的代价。神魂交融通常会显现强者的相貌,所以你才和我一模一样。”
步微云:“……”此刻她真心觉得不管这个故事真假,她前世的清誉定是被这两个人毁了个干净。不管是反复无常抵押道侣的白昭,还是把道侣整成自己模样的季鹤仙,癖好都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她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和白昭,指定有什么毛病。”
季鹤仙靠近步微云,理直气壮地继续道:“至于神魂,我又没说刨了自己的,我去平行时空刨了另一个我的神魂救的你。四舍五入,不还是我救了你吗?”
步微云眼皮一跳,迅速别开视线,冷漠道:“原来证道者是没有道德要求的啊。”
季鹤仙笑眯眯道:“我证道之前还是个名副其实的正派人物,只不过后来偶然发现发现没几个人打得过我……”
在略白说出更离谱事情之前,步微云及时制止了她并委婉表示自己并没有听下去的想法。
季鹤仙看着破罐子破摔的步微云,真心实意地为步微云听不到那些事情而遗憾。她睁着那双和步微云如出一辙的绛紫色桃花眼,将那副面容的明艳鲜妍发挥到了极致,她转到步微云面前,在试探到步微云的底线之后,得寸进尺道:“你都知道我是你道侣了,所以我今晚能在你房间睡不?”
“想来没有实形也不需要睡房间。”步微云冷笑一声,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心情,她当着季鹤仙的面直言不讳道,“人在哪里你比我清楚,想去看尽可以自己去,我还有很多宗务要看。”
季鹤仙半真半假叹了句君心似铁,见步微云真的铁了心不让她进去,只能耷拉着脑袋站在外面。
她不死心地看向冷着脸的步微云:“你应该不会真的残忍到把你无家可归的道侣关在外面喝风吧?”
话音刚落,门就在她面前合上了。
季鹤仙:“……”
步微云合上门,掌心残余着刚刚借关门的动作触到的发尾湿润的触感。
可以自由幻化实体触碰实物,这邪物比她想象中要更难缠。原本她只当遇到了传说中免疫所有术法攻击的虎形异兽,但她刚刚用桃花试了一回,发现事情可能要比她想象中更糟。
桃花镜是天地初生时神明为助人族识别化形异兽赐下的神物,免疫隐匿化形之类的所有术法。手握桃花之人,不管原型是什么,都会在月光下显出原型。借着符纸的遮挡,步微云用余光睨着邪物接过花枝时月光投下来的黑影。原本只有花影,慢慢的,黑丝汇聚,照出了另外一个影子。
是一条龙。
修仙界已经很多年没出过龙了。
微仰了头看向上方倾泻下来的夜明珠的柔光,步微云掩下所有心绪,翻开了桌案最上面那本宗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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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