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风,吹得脸颊有点冷,白昭用手揉了揉冰凉的脸,在落日的晚霞中,她蓦的想起第四世那份一开始就不平等的爱情。
刚刚步微云领着她回房间之后,白昭一时情难自抑,把步微云吓跑了。也有可能不是被吓跑,但白昭洗完了澡,领着猫出去遛弯的步微云还没有回来。
闹了那样一场乌龙,白昭对步微云的感觉空前复杂,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一度盖过了想算计步微云的怨恨。她痴痴地望着步微云,看着她慢慢解开头发,看着她给白猫洗澡,看着她给白猫烘干毛发,直到步微云实在忍受不了她灼热痴缠的目光,主动开口:“为何一直看我?”
白昭站在步微云面前,低头看着她,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低声道:“我刚刚其实很害怕,你和两只邪祟共处一室,我怕你……”
步微云坐在梳妆台前,闻言抬头看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我没说清楚,楼里有邪祟,怕打草惊蛇,所以我很快就关了窗子。”
白昭委屈道:“那大人为何扔花给我?我还以为是大人有话想说但又不方便说。”
步微云蹙了蹙眉,神情凝重道:“找猫看到你之后,因为容貌改变怕你认不出我才出此下策。”
白昭道:“我当时看到的就是大人原本的相貌。”
步微云沉默了一会,指尖搭上自己的眼尾,细细打量着镜中人的容颜。她弯了弯眼角,伸手去触摸铜镜,指尖一寸寸沿着铜镜勾勒镜中人的轮廓,最后停在镜中人的眼尾上:“可我在镜中看到的并不是我自己的容貌。”
白昭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缓缓移动,从脖颈到眉梢,一寸寸临摹着她的模样,目光渐渐迷离,随后她低了头,缓缓贴近步微云的眼尾。步微云下意识地闭了眼,放慢了呼吸。直到一个冰凉的吻落在那里,步微云不甚清晰的神智才像是被突然唤醒般,迅速起身将人推远了些。白昭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般,维持着被推开的动作。步微云心神不定地后退两步,复而又蹙着眉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羞恼道:“你这是做甚?”
白昭深呼出一口气,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意乱情迷而心乱如麻,她没有看步微云,只苦笑道:“我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前世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亲吻这个并不喜欢她的步微云。
步微云又等了一会,白昭一直没再说话。在难捱的沉默里,步微云耳尖的微红慢慢褪去。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纠结的白昭,快步过去打开门,冷静地吩咐道:“你先洗澡,我带着猫出去走两圈。”
白昭见她冷着脸折回抱了猫便打算离开,心下越发着急,以为步微云因为她今夜的冒犯而动怒,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挽救。情急之下,她也只干巴巴挤出一句:“抱歉,大人。”
步微云脚步不停,只淡淡道:“并非你一人之过,你先独自清醒一下。”
白昭的眼眶莫名酸涩,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摸到了几粒冰凉的泪珠。她看着步微云越走越远,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字一顿道:“我清醒得很。”
步微云的脚步顿了顿,她偏了偏头,面上没半点表情:“那我出去清醒一下。”
白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来由觉得慌乱和害怕,再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头晕眼花。那些好不容易遗忘的过去在一瞬间铺满了整个空间,仿佛寄生的藤蔓般吸收着她所剩无几的生机,时刻提醒她旧日的荒唐和残忍。
这么多年,她自己都要忘了,前世亲手将步微云推入地狱的那个人,其实是她自己。
第三世情至浓时被背叛的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第四世的步微云真的爱上了她。在步微云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时候,她想的却是怎么将她逼上绝路。她感觉灵魂被分割成两块,一半继续沉沦,一半冷眼旁观。最后,理智战胜了爱意,她亲手给步微云策划了一场没有退路的僵局。反正按照她的计划,她压根等不到这一天,自然也谈不上舍不舍得。虽然最后计划出了点偏差,但总体还是成功的。就在她想以死拖步微云下地狱的时候,步微云将她推回了人间,从容地替她赴了死。
那是她第一次低估步微云对她的爱。
此后很多年,白昭都按部就班地活着。若不是那段记忆太过刻骨铭心,她甚至怀疑这个爱她的步微云是不是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步微云真的爱她,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又宁愿步微云从来没爱过她。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步微云偏偏死于盲目的爱情和信任。
果然是……因果报应。
白昭苦笑着垂下眸子,像是呼吸不畅般,她微抬着头,慢慢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遮住眼前最后一丝光,任自己陷入深沉的黑暗。
——
步微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白昭坐在她的榻上,微抬着头,遮着眼睛。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入她的被褥,晕开深色的痕迹。
步微云:“……”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再遮眼睛。
白昭听见动静,忙起身走向步微云,红着眼眶道:“刚刚是我忘形了,惊扰大人,实在抱歉。”
“并非你一人之过,非要说的话,我当时也忘了躲开。”
步微云微微叹了一口气,宽慰般将手里的白猫放进白昭怀里,仿佛真的没有把刚刚那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她的侧颜被夕阳染上一层淡金,恍若初见,美得惊心动魄,只一眼就叫人再移不开视线。白昭无端觉得庆幸,还好步微云没出事,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步微云没来由从她眼里看到了怀念,她挑了挑眉,权当白昭是在怀念前世的步微云。平心而论,她也不知道应该以哪种态度对待白昭。她们俩现在正处在一个微妙且尴尬的境地,算不上旧情人,因为那些事情并没有真实地发生在她们两个人身上;也谈不上陌生人,因为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与她们两个人相关。但现在她们两个人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所有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有意无意透露着害怕重蹈覆辙的疏离和无措,另一个却偏要试探着重蹈覆辙藕断丝连,一步一步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好再进一步。也谈不上谁更胜一筹,像是陷入了一个僵局,一个存了心藕断丝连,另一个却铁了心不肯退步。
藕断丝连的是步微云,一心逃避的是白昭。
步微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做这些事情的,白昭动的那些手脚并不足以让她以身犯险,但她还是选择了纵容。纵容白昭推着她一步步走入预先设好的陷阱,纵容一个思路和她别无二致的季鹤仙待在她身边,她默默纵容着白昭重生改变的一切,并借此看到了获得自由的唯一路径。
佛子说白昭是她顺遂命途中唯一的变数,步微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白昭出现之后,她身上那种强烈的被控制的感觉确实轻了很多。
如果白昭真的是那个可以让她获得真正自由的变数,那暂时伪装成白昭的理想道侣也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想到这里,步微云看着白昭,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愉悦又纵容的微笑。
白昭敛下深藏心底的爱恨和思念,贪婪地盯着步微云精致的侧脸,口中却道:“不管如何,我都不该轻薄大人的。”
步微云摇摇头,她看着白昭仍在滴水的发梢,将猫放到旁边,推着白昭往梳妆台那边走:“无事,我帮你烘一下头发,湿着头发睡容易着凉。”
白昭温顺地坐过去,低了头,任由步微云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期间,白昭将遇到楚嵩的事情告诉了步微云,除了那句她一定很爱你。
步微云顿了顿,低声叹了句原来如此。纤细顺滑的发丝在指尖流淌,她将白昭的头发尽数揽在手里,一边梳理一边烘干,在烘头发的间隙不忘告诫白昭:“记得离楼里的姑娘远一点。”
“她们有古怪?”
“这楼最古怪,”步微云从袖子里取出发带给她系上,幽幽地叹口气,“我都有些后悔趟这趟浑水了。”
白昭觉得最古怪的是步微云的态度,但她不敢说,只好又对步微云露出一个微笑。她道:“都怪我无用,平白连累了大人。”
步微云托着下巴,露出一个微笑:“不是连累,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愿意陪你过来。”
白昭面红耳赤地移开视线,转移话题:“帝君说楼里有两只邪祟。”
步微云应了一声,又道:“她想吃我的时候被天雷劈了,暂时没法害人。但你平时还是小心些,毕竟在邪祟眼里,你现在像一颗会喘气的大还丹。”
大还丹,著名起死回生丹药,以气味强烈效果卓绝出名。白昭闻了闻自己的手,总觉得自己此刻就在散发着丹药苦涩的味道。
她看向步微云,步微云垂眸看着她,懒洋洋地笑了笑,强调道:“真的特别香。”
白昭:“……”
她以为是爱情,结果居然是食欲。
步微云弯了弯眼睛,慢条斯理道:“我现在法力尽失,你如果真的遇上危险,可能也帮不了你什么。”她想了想,补充道,“或许你可以把我推出去,在这个幻境里,我的体质和佛子有点像。”
白昭默了默,忍不住开口:“那不就是两颗大还丹吗?”
“有一点区别,吃我大概会被雷劈,吃你不会。”
懂了,一颗能吃的大还丹和一颗不能吃的大还丹。但白昭附身的这具身体法力颇高,步微云附身的那具身体手无缚鸡之力,综合下来还是步微云比较危险。
白昭握着步微云的手,郑重其事道:“虽然可能并不需要,但是我一定会保护大人的。”
步微云看向铜镜,镜中美人相互依偎,眼波迷离若含秋水,倒有些像交颈而眠的水鸟。白昭一双清澈的杏眼熠熠生辉,一滴泪水要掉不掉地挂在眼尾,温和漂亮。步微云于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眼尾,顺带拂去泪珠,语气温柔缱绻:“那就辛苦少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