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菱角和猪蹄

秋天不是扫墓的时节,但却是爬山的好季节,三三两两的游人散在这山道上,说说笑笑的。

黎晓带了把竹扫帚和镰刀,背包里还插着花,一看就是来祭奠的。

她觉得自己有点扫别人的兴,爬坡时低着头。

郑秋芬和黎建华同在一处山头上,但却算不得邻居,黎晓的爷爷去得很早,做坟时就已经给郑秋芬留了一边墓室,黎建华的坟墓是后来另选的,地势低缓很多,因为郑秋芬考虑到自己老了来看儿子会方便些。

黎建华的坟头有些杂草,藤蔓遍布,但并不是荒芜了九年的程度。

祖宗都在这一片山上,清明时叔婆他们一家扫墓,也会来一趟。虽然不是年年,但能想起来就很好了。

郑秋芬的墓要更干净一点,焚帛口里还有清明烧过的冥纸余烬。

黎晓忽然笑了起来,郑秋芬在时清明她们祖孙俩一起来扫墓,她其实也懒得分两处烧东西,经常一股脑塞进黎晓爷爷这边的焚帛口里,让他收了然后分儿子一些。

郑秋芬这个坟做得早,那时候都还没有山道,所以很偏。

黎晓光是上来都费劲,更何况还除草打扫,一身衣服在草堆藤条里蹭来蹭去,印满了墨绿棕褐的斑痕,隔远了一看还挺有风格。

黎晓打扫完坐在坟前发呆,隐隐约约瞧见近处的草丛里有红色,她用脚尖拨开一看,怔了怔,轻声道:“五味子。”

在郑秋芬五花八门的挣钱手段里,采草药也算一项。

楼台上永远晒着山银花、冬青叶、马齿苋之类的草药,黎晓还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新书包就是用五味子换回来的。但后来,再得五味子郑秋芬就舍不得卖了,留着给黎建华补养身体,说是只需要简简单单泡水喝就能补养五脏。

她是有多放不下,坟前居然还长满了这种草药。

野长的五味子小小一簇,一簇二十几颗,像微缩的葡萄串,红亮亮如宝石,很漂亮。

黎晓小时候摘了会连着叶杆挂在自己耳朵上,假装自己戴了耳环,一路臭美下山。

这五味子应该是长了七八年的,藤干看起来都挺粗壮了,就这么一藤的果实都装满了大半个背包,还有些高处的黎晓没有费劲去摘,留给鸟了。

“奶奶,我走了。”黎晓站在坟前道。

郑秋芬如果回答的话,黎晓可能会被吓得掉下山去,所以她保持了静默,只用一阵薄凉的山风催促她快些走,天要黑了。

下山、公交、步行。

五味子的香气在背包里酝酿了那么久,但拉开拉链时,还只一股淡淡的香气。

黎晓把一包果子都倒进水盆里洗了洗,抓了**的一把塞进嘴里。

咪咪蹲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沉静怅然的侧脸。

皮有薄酸,果肉像是山泉水一样的甜,她轻轻咬裂果核,发觉果核辛且苦,回味泛着一种微妙的咸。

她小时候只嫌这果子不甜,所以郑秋芬夏天用五味子煲茶的时候还会放冰糖,五味子茶粉红粉红的,比什么汽水都要漂亮。

郑秋芬把茶水装在玻璃瓶里,摆在小饭桌上,黎晓每天放学后一推门就能看见。

小黎晓那时候不明白这果子为什么叫五味子,她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权柄都在大人手里,可以胡乱给万物赋名做释。

但原来,一切只是时候未到。

郑秋芬晒东西的竹篾就在冰箱顶上,次日黎晓拿下来洗刷晾干,发现一点都没坏,不知道是不是被灰尘覆盖着的缘故。

洗干净的五味子在里头一滚,哗啦啦响,一切恰恰好。

黎晓要把五味子晒到楼台上去,正端起这一篾时,她忽然发现外头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

她刚在洗手间的时候隐约听见叩门声,水龙头一关又停了,她还以为是幻听。

这个保温桶她没见过,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但一看里边的东西她就明白了。

保温桶有两层,下层是炖好的猪蹄,上层是煮好的菱角,打开时都还袅袅冒着热气。

“啊。”

黎晓意识到一旦开始跟邻里互送东西,这件事情就会变得没完没了了,明明是她送给秦阿公的猪蹄,人家给他做好了又送回来了,实在不好意思,但黎晓还没吃早饭,正饿呢。

她夹了块猪蹄塞进嘴里,完完全全就是想念的那个味道。

猪蹄部分的瘦肉吃起来都是一丝一丝的,香且紧致,夹起来时皮的部分颤颤巍巍,胶黏感满满,吃完后上下两片嘴皮子都会分不开。

黎晓抓着几个菱角往岛外的小超市走去,她想去买半斤的干米线回来煮好,再用这红烧猪蹄做浇头。

小时候的米线是不用钱买的,可以用米去兑,因为做米线本来也要用米,人家折一下就有挣头了,而且就算不用米,用其他小贩看得上的东西都能换。

菱角不是昨天剩下的,而是新煮的一锅,指尖捏牢的时候甚至还有点烫。

这个季节的菱角已经是泥里的老菱,只能煮熟了吃。

老菱黢黑无比,像一副迷你水牛角,咬起来也像,但中间会薄一点,稍微咬出裂缝,再按着角掰开,因为老菱肉比较粉实,所以基本上都是能完整剥出来一整个的。

老菱没有嫩菱那脆甜劲,但很香很粉。

夏天的时候,郑秋芬总是中午出门,傍晚**地带着一大筐的菱角回来,‘哗啦’一声倒进窗台下那个和台阶齐高的小池子里。

黎晓已经把作业写好了,热粥在桌子上晾着,郑秋芬吃完之后会趁着还有点光亮去田头干点农活。

黎晓就搬个板凳坐在门边剥菱角,这菱角是拿来卖的,当然不能用牙咬,得在菱角底部切一刀,然后掰着它的两角往下,肉就会挤出来了。

黎晓一想起来就手指疼,剥老菱更疼,不过郑秋芬只捞嫩菱那一阵。

上初中的时候,郑秋芬已经干不动这些活了,她勉强还能挣点菜钱,黎晓的学杂费虽然不多,但对她来说很吃力。

所以陈美淑回来给钱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形式就颠倒了,陈美淑颐气指使,郑秋芬唯唯诺诺。

“她生你出来,我又没生她出来,她养我不应该,养你应该的。”郑秋芬说:“嘴甜点,用钱的地方多。”

郑秋芬说这话的时候黎晓正在咬菱角,菱肉很饱肚,尤其是老菱,淀粉含量更多。

“别吃了,晚饭该吃不下了。”

可黎晓就喜欢菱角、栗子这种粉粉的口感,经常吃得嘴巴和手指都是乌漆嘛黑还不肯停。

“给星星送一碗,昨天还端猪头肉来。”

黎晓刚站起来又坐下,笑眯眯看着从夜色中端着大碗走过来的少年。

“不用啦,他自己来了。”

启星要走了。

黎晓端着煮好的猪蹄米线站在楼顶上,看着他在自家院里,跨在车上仰着脖子扣下巴上的安全扣,一身规规矩矩不出错的白黑配,只是领口的三颗扣子还没扣上,袖口往上挽了几道,白衬衫的领子被风荡开,显得他整个有种淡淡的散漫。

原来那天在板桥上就面对面见过了,而黎晓还没认出来他。

秦家的院里晒着几个竹蔑,有面线和金红的南瓜块,村里的空地也都被填涂上了各种颜色,悠悠水波包裹着这副画卷。

大部分是金黄的稻谷,也会有些绛色的红豆,墨绿的草蔬,漆黑的芝麻,叔婆家门口晒着几篾白色的豆渣,那是鸡食,黎晓的小鸡崽还不能吃呢。

黎晓收回放远的视线,就见小电瓶要从巷子里出来了,她蹲下身,掩在楼台围墙后嗦了一口米线。

猪蹄的汤头浓郁到有些胶黏的地步,但米线本身滑溜,怎么都不会腻,反而香爽。

郑秋芬煮米线两个汤底最常见,咸菜虾米和豆干杂酱的,咸菜虾米就是腌好的雪里蕻和虾米在油里炒香,调好盐酱咸淡后热水一沸就行了,咸菜和虾米都是浓缩的干货,风味早早被阳光赋予,所以即便食材简单,滋味也不会单薄。

豆干杂酱就要荤一点,肥肉沫丁熬出油来,再下豆干炒香炒透,黄豆酱用小火炒出油来,热水冲进去的时候,‘哗’一声,香味立刻就腾烧起来。

“加花生米,加花生米!”

启星把他秦阿公的下酒菜都拿来了,郑秋芬乐不可支,先给黎晓盛了一碗,又热腾腾撒了一把青绿的蒜苗。

“还是星星聪明会吃,你个挑嘴的。”郑秋芬把料都捞给他俩,自己那一碗里全是蒜苗。

豆干杂酱米线的味道要厚很多,启星吃得脑门汗津津,风一吹,黎晓觉得自己额头也凉丝丝的,启星把泡得脆脆又软软的花生米夹到她碗里,对她轻轻一抬下巴。

猪蹄米线吃得黎晓背脊鼻尖上全是汗,站起身时被秋风一打,浑身爽透。她垂眼看去,就见那本该骑远的小电瓶就在她眼皮底下,启星支着身子,整好以暇地望着她。

那神情,简直分毫未变。

黎晓赶紧蹲下身,像个缩回洞穴里的地鼠。

她面上发烫,觉得自己真是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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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菱角和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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