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来娣照例是闷头扒饭。
冯父照例是顺手扮演慈父——
”来来,吃萝卜。”
他招呼的自然是大女儿。
紧着筷子夹了一小块萝卜,递到对方碗里。
“我跟你说啊,这萝卜可是好东西。老话都说了,冬吃萝卜夏吃姜。”
话说不下去。
因为这会是夏天。
呃。
冯父静止画面了一秒,恍若无事地继续:“那老话又说了,萝卜上市,药店关门。总之萝卜是好东西,不管冬天夏天,吃了都好,比那些死肉好多了。你现在坐月子,正适合吃这个。”
“……”
爹您当我是傻子么?
冯招娣莫名屈辱。
对我不好就算了。
还侮辱我的智商。
“是啊是啊,老话还说,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呢!”
冯母也加入洗脑大军,附和着丈夫的说辞。
“我跟你说啊,这萝卜可比那些鱼啊肉的好!”
“……”
好吧。娘您也当我是傻子。
看着弟弟们堆得高高的大海碗,冯招娣已经心如死水。
沈梦砚也见缝插针,再度玩起茶艺。
只见她指指舅舅们碗里堆成小山的鸭肉,又指指母亲的嘴,然后模样焦急,哇哇大哭。
这是着急让母亲吃好东西呢。
冯招娣的心暖暖的。
冯母却是一拍筷子:“这个丫头一直嚎什么丧?死了爹还是没了妈?要嚎回沈家嚎去!别折了我冯家的运气!”
又是这样的话。
又是让回沈家。
又是怕折了冯家的运气。
哦,还多了一样。
还问小朋友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妈。
作为小朋友妈的冯招娣:……
冯母本就不是个文雅人,脾气也火爆,平时更是骂女儿骂成了习惯。
相应地,骂女儿的女儿,也觉得理直气壮。
毕竟,她以前单独在女儿面前骂亲家和女婿,女儿也十分认同。
不只认同,还跟着一起骂。
但这一次,冯招娣却破天荒没有附和她。
只是一边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哄,一边低着头闷声开口:“吃完饭,我就带女儿回去。”
对于婆家,她第一次用了“回”字。
曾经的她,一直认为冯家是自己唯一永恒的家。
但显然,冯母并不这么认为。
一次又一次的“回沈家嚎去”、“别折了我冯家的运气”,将冯招娣的幻想一遍遍撕得粉碎。
是的,这里,并不是她和女儿的家。
甚至,在这个家里,她一直都是二等公民。
从小到大没变过。
以前她习以为常。
也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比弟弟低贱。
但现在,她不想女儿也跟着受委屈。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处处只想着念着她这个娘。
她怎么舍得,让这小小的人儿,跟着自己低人一等?
冯家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这一番话。
尤其是冯来娣。
难得从忙碌的干饭状态中抬起头,疑惑看向蠢姐:啥意思?不蠢了?知道逃了?
是的,在冯来娣看来,离开这里就是“逃”。
因为这里实在太苦了。
作为女儿,不只要尽可能多地干活,还要尽可能少地吃东西。并自动接受男重女轻的定位,在家里自觉低人一等、为奴为婢。
这原是没办法的事。
只能苟着。然后等出嫁后便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出嫁这回事也等于赌博。有那运气不好的,出嫁后过得更惨。
但冯招娣显然属于运气好的一类。
丈夫对她言听计从,公婆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
家里条件又好,在吃饱之余还能想着给儿媳补身子。
甚至连农村人躲不开的农活,都没强求她干。只让她随心量力。
但她在婆家是随心量力了,却巴巴的跑回娘家干。
干的还是重活。
还没得吃饱。更谈不上吃好。
每次都把自己糟蹋得一身病,然后回去找公公出钱给治。
冯来娣表示:这不纯纯有病?
同时感慨:自己经常因为太过正常,而跟这个家庭格格不入。
所以,这会看到冯招娣突然提出要走,她还惊了一下:咋的?病好了?这蠢病也能不药而愈的?
只是,冯家父母并不希望女儿的蠢病自愈。
尤其是冯父,最先警惕。
“怎么,回去是有什么事么?”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甚至还带上了难得的慈爱笑意。
“丫头哭闹挺吵的,怕影响爹娘睡觉。你们白天还要干活,晚上可得睡好了。”
冯招娣低着头捏着衣角,不敢看慈父的眼睛。
父亲越慈爱,她就越愧疚。
如果父母再挽留,她都感觉自己坚持不住。
然而,她那话一出,冯家父母就不留了。
两人对视一眼:是啊,刚出生没几天的奶娃娃,正是哭闹最凶的时候。影响我们倒是无所谓,但影响两个儿子却不行。小伙子正是养身体的时候呢,白天干活够辛苦了,晚上可不兴睡不好。
老夫妻主意拿定,仍是冯母作为代表开口:“行,那你就带小丫头先回去吧。这丫头确实哭的烦,以后过来就别带她了。”
反正女儿回来是干活的。
拖着个外孙女也是累赘。
“嗯。”
冯招娣低声应着。
心里却一片冰凉。
不带女儿来?
女儿还这么小,还在喝她的奶呢,怎么能离得开妈?
而且……
这个女儿,可是最记挂她的人呢。
冯招娣抱着女儿,将脸和女儿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仿如最珍视的相依为命。
当天晚上,她就连夜带了女儿回婆家。
这段路并不好走,夜间尤其艰难。
但冯招娣不知为何,就是那般决绝地想回去。
是的,是“回”去。
而冯家父母也没拦着。
甚至都没个人护送。
——更因为无人护送,冯母还以此为借口,言之凿凿:“本来备了些好东西给你坐月子补身体,但你非急着回去,都没来得及做给你吃。要是让你带回去吧,一来怕你婆婆做不好,二来你抱着孩子也没法拿。得,等你以后回来再说吧。”
漂亮!
沈梦砚不由得佩服起自家外婆。
这是真会说话呀!
嘴皮一动,啥都没干,人情倒全落下了。
什么叫来不及做?敢情就来得及做沈家带来的,来不及做冯家自备的呗。
什么叫怕你婆婆做不好?敢情自己啥都不出,还顺手给亲家母泼一瓢脏水外带扣一口锅呗。
至于抱孩子不方便,就更好解决了。
直接让个人护送呗。
既方便拿东西,又能帮着抱孩子,还能护着走夜路的安全。
好在,经过沈梦砚的反茶艺熏陶,冯招娣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父母说啥就信啥了。
尤其,回到沈家后,受到的热烈欢迎和真挚善待,更是与那些空口白话和虚情假意,对比强烈——
“哟~我们家宝贝疙瘩回来了!”
沈文远见到宝贝孙女,当场就笑得见眉不见眼。
一旁的周玉香也是温婉微笑,一派真诚。
沈慕舟看到老婆孩子,更是颠颠的乐。
那粉嫩软糯的宝贝疙瘩,他也稀罕着呢。
只是惹不起老婆,便由着她带走。
这会既见了宝贝闺女,又见了自家媳妇,更是双倍开心。
毕竟,年轻夫妻本就是最腻乎的时候。也就冯招娣特殊,天天搞分居。
“老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晚饭吃了没有?没吃赶紧吃点,来来来。”
沈慕舟热情招呼着自家媳妇,一边拉凳子,一边碎碎念。
“才刚生完孩子没几天,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抱孩子回来了?该找人先给我捎个信,我去接你们的。”
冯招娣眼睛热乎乎的。
饭她倒是吃了,但她还是愿意坐到他们中间,一起再吃点。
更何况,之前在娘家也压根没吃饱。
“就这点吃的哪够?玉香,快去给煮两个鸡蛋。”
眼见儿媳入座,沈文远赶紧接过小孙女,吩咐老婆去加小灶。
“哎!”
周玉香答应着,也是开心而去。
诚然,她对冯招娣没有半点感情,一如对方对自己。
但她爱儿子爱孙女呀。
儿媳妇吃下去的营养,都是孙女的口粮。
儿媳妇养好身体,也能更好地陪伴儿子的余生。
这份格局,冯招娣自然不懂。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懂。
但现在,从娘家含泪而归的她,看着满桌子粗粮,和急急去给自己煮鸡蛋的婆婆,突然有些触动了。
以前,在母亲的洗脑和父亲的茶艺下,她一直都是嫉妒乃至痛恨婆家的。
因为婆家吃得好,而自己娘家吃得差。
这就让她很不服气:凭啥你们享福?我娘家父母受苦?
现在,看着这一幕,有些东西突然就想通了。
婆家吃得确实比娘家好。但他们并不是抢她娘家的,反而是她经常把婆家的带回娘家。
就这,婆家还不怪她,还给她开小灶,单单把好东西做给她吃。
他们真的……
我哭死。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两个鸡蛋加一碗精细面条,就端了上来。
“这大晚上的,粗粮不容易消化,吃点软和面条。吃完早点睡。孩子晚上又是吃奶又是哭的,你可得抓紧一切时间睡觉!”
周玉香诚心建议。
她是过来人,知道月子里女人的不易。
冯招娣莫名不是滋味。
尤其对比自己父母的言行。
沈慕舟也过来颠颠地讨好媳妇:“快吃快吃,面久了就坨了。这可是咱爸今天又特地给你弄的,精细面。咱家鸡也争气,今天又给下了两个蛋,正新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