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铁笼塞满船舱，狭窄的通道让人几乎难以转身。
本该是弥漫着浓浓腥味的仓房，此刻潮湿的空气中却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丝幽香。
红衣女子率众停在船舱中央，身后魔兵开始翻找，而她则转动脖颈，敏锐如鹰隼的目光盯上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小道。
舵主柳渭水见状，心里猛然咯噔一下，急忙拦在前方，“洞主，这里不能进啊。”
“不能？”夙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嘴唇微微带笑，眼神中流动着一股充满攻击性的雾气。
柳渭水颤抖的手慢慢放了下去，无奈让开了路。
那间小屋里萦绕着一阵暗香，在舱内湿糜的气味之上增添了几分清新。夙眠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细寻着这股若隐若现的气息。
在极其微弱的烛火下，她环视着杂乱的船舱。
一块灰布忽然滑落，置于黑暗角落处有一座巨大的铁笼。
铁笼里有一团浅色灰影，宛如雕像静止不动，但夙眠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生气。
她的手缓缓伸进蛇皮袋，摸索一阵后拿出琉璃珠灯。
光芒逐渐耀眼起来，侵蚀着黑暗角落，慢慢露出一双白靴和一截白色衣袍，光如蛇行一般往上攀爬，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完全看清眼前这张从未见过的脸。
那人斜靠在铁栏上，像是一直就睡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怀抱着一支青色木萧，穗须垂落在筋骨分明的手背上。
光影向上移动，那人缓缓睁开眼睛，眉眼间缀着些许冷意，像初醒的美人，倦懒之态尽显，浑身散发着不可亲近的冷傲气息。
那股气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夙眠原本歪着的头一下子回正了，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一抹惊艳。
青年神色淡漠，抬眼回应着她的目光，柔和冷淡的眸色里也带着对她的审视。
那不是她要找的东西。
完全不是。
但她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两步，最终停在铁笼面前，与笼中人静静相视。
此时，她的双眼中，那天然的攻击性被一层柔光所覆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她看猎物时，眼神总是这般温和，以免吓跑了猎物还得费力去追。
她伸出手指轻磕铁笼，声音带着诱哄的魅惑：“过来。”
对方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眉头因她的靠近而微微皱了起来。但即便是这样的神情，也无比令人赏心悦目。
夙眠贴近铁栏，抵住有些发痒的牙尖，目光盯着那清瘦修长的脖颈，愈发轻佻地扬起笑。
不合时宜的，身后有人喊：“……暗主！找到了，东西找到了！”
夙眠从朔白手中接过盒子，掀开看了一眼，便扔进了蛇皮袋里。
随后，珠灯从空中直直坠落，“啪”一声摔得粉碎，那点点碎光如星芒般洒落一地，瞬间将整个狭窄的舱室都照亮了。
几乎是眨眼间，一条硕大无比的白蟒出现在了船舱内，身躯扭动着破开铁笼，摆尾的动作迅猛有力，在这过程中，还不忘用坚硬如铁的蛇身，挡住那些炸向青年的铁片。
接着，白蟒迅速变幻大小，极速从青年的脚踝处蜿蜒而上，紧紧缠绕。
完美的身形，完美的脖颈，这个男人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猎物。
青年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他或许从夙眠那双眼睛里早早窥探到了她的企图，握着木萧的那只手缓缓垂了下去，看起来像是配合的迎合姿态，在被白蟒缠绕的间隙中，他与那冰冷摄人的蛇瞳对视了一眼，蛇瞳虽透着寒意，却并没有杀意。
夙眠盯着他清漠冰冷的眼睛，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将那尖锐的蛇牙狠狠刺入他的脖颈。
在此之前，夙眠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灵力的波动。
然而，当尖牙刺破皮肤的那一刹，一股汹涌澎湃的灵脉如潮水般猛然炸出。
她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灵力冲击了，蛇身激动得一阵颤抖，毒液就不受控制地一股脑儿注进了进去。
她浑身一抖，惊慌失措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船舱内灵气如波涛般汹涌翻滚，蛇族众人都不可避免现出了原身，满地都是蜿蜒爬行的蛇，这场景把船上众人都吓得不轻。
柳渭水惊恐地看着铁笼里正在流血的伤口，背脊瞬间泛起一阵寒意。
拥有七千年道行的夙眠最快恢复人形，她眼神中久违地透露着失措。
这么难得可贵的猎物，她怎么舍得杀掉。
可当她的目光转向铁笼时，整个人又怔住了。
只见青年虚弱地靠在草垛上，绝艳的面庞苍如白纸，他手中紧握的玉箫已经坠落在地，断成了两节，人，却还活着。
夙眠张大嘴巴，眼眸中原本弥漫的雾气渐渐溃散，露出了最本真的流光。
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她的毒液。且她的毒发作速度极快，过时无药可救。
然而他却还活着，他能活着……这世间只有一人，只有那一人，不会受她的毒液影响。
见夙眠还想动作，柳渭水惊恐地瞪大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暗主，这是魔尊的亲儿子，是魔界唯一继承人！暗主，快住口啊！”
夙眠刚抬起的手僵在了空中，瞬间头脑麻木，她仿佛听到了骨节摩擦的声音，接着血液也凝固了。
殿下……
她动动舌尖，轻轻抵着牙齿。
灵香尚存，不是做梦。
她刚刚真的咬了他……
夙眠禁不住后退一步，眼角的余光落在青年的白色皮袍上，便不敢再往上看。
她忽然猛地转身，一把拎起了柳渭水的衣服，使出一招祸水东引：“好大的胆子！竟敢绑架殿下！”
柳渭水吓得面如土色，挣扎着道：“都是魔尊吩咐的，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干爹？他为什么要绑架自己亲儿子？
夙眠一时半会头脑转不过来，压低声问道：“从哪来？”
“岐山。”
岐山……柏桑神树修行的神山。
夙眠松开手，没有回头，只是冲朔白使了个眼色。随后她两眼一翻，干脆利索地倒在地上。
.
魔界九鼎宫此时站满了人，正在迎接他们在岐山蹲了一千五百年才找到机会绑回来的继承人。
戴上母亲给他的面具，裴曳静静站在破烂的铁笼里，他身上的伤口几乎已经自愈，但齿印一时难以消去，在衣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像是刻意留下的罪证。
魔尊赤渊正在挑选精兵，听到通报也没回头。
持续了一柱香时间，赤渊终于做好心理准备，突然转身，却看到那张面具。
他脸色大变。
当年那女人就是戴着这张面具救自己于危难，如今故技重施，是想提醒他什么？！
赤渊大步流星，一脚踹过去，铁笼瞬间四分五裂。
他挥掉裴曳脸上碍眼的面具，狠狠甩在地上，还重重踩了几脚。
“遮遮掩掩，本尊量那丑婆娘也只能生出……”手指着裴曳的脸，声音突然卡住了。
赤渊英俊威武，曾是三界荣登榜首的美男子，可裴婳却是三界首屈一指的丑女。
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他的丑儿子，连如何嫌恶的话都在脑海中反复演练了数遍，但没想到，这儿子颇有他当年的风采。
赤渊眉头成川，紧紧握住裴曳的手腕。
他体内两股灵脉在纠缠，当年的神魔混脉平分秋色，如今神族气息要更胜一头。
没错了，亲生的。
裴曳迎着来自亲爹充满压迫感的眼神，温和地说道：“父亲，面具是娘亲托我带给你的。”
赤渊怔了怔。
不仅因为一声“父亲”，更因为裴曳看向他时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太像他的母亲。那丑婆娘全身上下一双眼睛最动人心魄，倒是刚刚好，长在了这张完美继承他美貌的脸上。
赤渊不动声色将面具吸入袖中，摸了摸近年来留下的、更显得他威武严肃的胡子，冷冷道：“父什么亲？本尊与你才相识，就会花言巧语，真是你娘的好徒弟。”
裴曳默然不语。
赤渊斜倚在宝座上，道：“来之前鹰九都与你说了。事不宜迟，明儿就动身。这殿内都是我魔界精英，你选几个，陪着上路。”
这时，夙眠被抬了进来。
朔白单膝跪地，恭敬道：“禀报尊上，暗主昨日因公受伤，觐见失礼还望尊上恕罪！”
赤渊拢起袖子缓缓走下殿，“出了什么事？”
“昨日巡船，海上突然出现一条巨龙，暗主她……”说话间，朔白的眼神忽然扫到隔壁站得整齐划一的魔兵精锐，瞥见其中一笼白衣，再往上看，是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那人也正看着他，眉眼冷得如同一幅画卷。
殿下？想起昨日夙眠是如何喊他的，朔白猛地埋下头。
赤渊：“她怎样？”
朔白连忙摆手，表情略显慌乱：“尊上，属下嘴笨，怕说不清楚，还是等暗主醒了亲口告诉您吧。”说完转头取下夙眠腰间的蛇袋。
夙眠猝不及防被挠到了腰，没忍住“嘤咛”一声睁开了眼，一睁眼就瞧见干爹那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
她一个激灵蹭坐起来，捂着额头，佯装痛苦抓住赤渊的衣角，可怜兮兮道：“干爹，眠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接着朔白刚刚编的故事，夙眠绘声绘色地圆了一个勇斗恶龙、智斗海蛟的谎，说到激动处，还挥舞着手，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
朔白连连咳嗽，她愣是没反应。
说完后，她甚至担忧地看向朔白，“你嗓子不舒服？”
朔白如鲠在喉，艰难地摇了摇头，“尊上，属下告退。”说完三步并作两步飞速离去。
夙眠接着道：“干爹，它们欺负眠眠只是蟒，才敢这般挑衅。眠眠何时才能化蚺化龙啊。”
赤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本尊正好有好消息告诉你。咳，还不出来见你干妹妹！”
干妹妹？夙眠跟随着赤渊喊话的方向看过去。
人群中慢慢露出一张熟悉而俊美的脸，面无表情地，踩着稀碎的铁栏缓缓走过来。
夙眠：……
赤渊道：“眠眠，这就是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有他在，你定能早日化蚺。”说完，将二人的手搭在一起，“依本尊看，不如眠眠就和你哥同去佯城。”
手下是冰冷的触感，夙眠试探地握紧了些，妄图将掌心的温暖传过去，并抬起头露出讨好又乖巧的微笑。
裴曳白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抽回手。
赤渊道：“你不是怕蛇吗？眠眠乃蛇族长老，有她在，蛇族不敢靠近。”
裴曳：“……那她呢？”
她不是蛇？？
赤渊：“你是她干哥哥，她能把你怎么着？能把你吃了不成？”
夙眠抓紧机会表忠心，道：“干爹放心，我定不会让其他族人接近殿下！”
裴曳终于将目光完全放到夙眠身上，嘴角扯出了个极淡的笑，带着一丝冷漠不屑。
夙眠主动示好：“殿下放心，夙眠会克制本性。”
赤渊：“叫什么殿下，多生分，叫哥。”
“干爹，我和……哥哥尚不熟，还是称殿下为妥。毕竟以后，殿下是要继承大统的，尊卑有别。”夙眠乖巧地说道，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狡黠。
“你爱叫他什么叫什么，可不准跟干爹生分。”赤渊摆摆手，“本尊还有政事忙，不陪你们了。”
夙眠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背对着裴曳，她嘴角的笑意控制不住地扬起来，强迫自己控制住，慢慢转过身来，甜甜喊道：“哥哥好。”
裴曳皱紧眉，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抬起左手摸了下脖子，伤口还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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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