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藏有事情瞒着她,神木凉笃定这一点。
她走在庭院当中,身边空无一人,独自思索叶藏失踪的来龙去脉。
那天傍晚,车夫拉着空车回来,报告在接应的地点等了半天,没有看到叶藏少爷。随后大庭家的人派出去仆人寻找,沿途询问,一开始只当是小孩子玩性大,跑到哪儿忘了时间错过和车夫碰头。直到找了两个多小时还没见踪迹,家里人慌了神,犹豫着该不该联系警局,叶藏的父亲还远在外地,究竟是失踪还是意外,谁也拿不了主意,只是加派了更多人手,神木凉眼见他们派不上用场,干脆弃掉寻人队伍的主要路线,循着偏僻的街巷依次走过,本该是大海捞针的行为,在她路过那条巷子时,冥冥中的某种本能让她停下,走进去几步,注意到木桶上的异样。
绑架大庭家的幼子,还放在深巷的木桶里,未免太奇怪了。像是在掩人耳目,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转移目的地。
为什么绑匪不一开始就放在安全的地方?
神木凉在将叶藏送回大庭家后,转身回去发现他的小巷,守了半夜,没有可疑的人靠近。
只有一种解释,因为是临时起意的绑架。这样就说得通为什么如此仓促,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准备好就贸然下手,用报纸头盖着桶身,作了蹩脚的伪装。没有准备藏匿地,却准备好了迷药,可见绑架本身蓄谋已久,之后绑匪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困住了,不能及时回来。再偏僻的巷子,到了白天不免会有人经过,况且叶藏不会一直昏迷下去,谁知道迷药的效果能持续多久。
为什么突然按耐不住,选择在昨天下手?
神木凉停下脚步。
最大的可能性是绑匪是个熟悉叶藏生活的人,他知道叶藏这次去学校是为了考试的事,一旦考完放了冬假,短时间内不会独自出门,他急于下手,等不了下一次机会,匆匆出手。可惜叶藏偏偏不记得那段时间的事。
而且他整夜没有回来将叶藏转移到别处,那条小巷十分冷清,神木凉确定周围没有人靠近。
下了这番功夫,却不回来看一眼。
除非他知道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绑匪的动机尚且不明,如果是为了金钱,一次不成恐怕还会下手。
神木凉收敛了心神,决定好好履行守护天使职责,离开巷子,回到高烧不退的叶藏身边。
男仆无故死亡与幼子失踪,这两桩事看上去毫无关联,唯一的联系在于发生在大庭家,会是巧合吗?
神木凉蹲在熟睡的叶藏身边,看他眼皮紧紧闭着,睫毛不断乱颤,神情痛苦,一旁的小仆鼾声如雷,对拉开又合上的门毫无知觉。
难怪病人休息不好,神木凉嫌弃地看了看呼呼大睡的小仆,心想作为室友还是自己更合格。她站起身走去桌旁,在仆人枕睡的矮桌上敲了敲,沉闷的声音传进对方耳朵里,小仆下意识地掏掏耳朵,换了个姿势,鼾声停止了,他依旧睡得很死。
神木凉回到叶藏处,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眉头仍然皱巴巴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她喊了几声叶藏的名字,他的眼皮动了动,很快睁开。神木凉见叶藏醒了,便说出自己对绑走他的人的身份推断。
叶藏的眼睛慢慢恢复澄明,形形绰绰印进神木凉的影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彻底看清神木凉的存在后亮了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啊……”神木凉见半天没有回音,开口刚说了半句就由外力中断,身体被惯性带的差点向后一仰,她没有拒绝,任由叶藏抓住她的衣摆,如同锯断半棵的小树倒在她怀里。
“你去哪里了?”
闷闷的声音传来,拖着虚弱的气息。
神木凉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觉得自己解释得十分清楚,叶藏不知闹起什么脾气,仍然扒在她身上,毫无病患自觉,神木凉拽起泄开热气的被子,重新盖在他身上,连带着自己也捎带盖上一部分被子。棉被和浑身滚烫的叶藏同时盖在神木凉身上,她扭了扭身体,觉得生病的人最麻烦了。
神木凉低头看了看叶藏脖颈后没进衣料的黑色的碎发,一息一息起伏着,她又觉得比起会把药偷偷倒进花盆里,发烧到41度还大开着窗户吹风喝酒的人,现在的状况完全算不了什么。
神木凉从不生病,身边却尽是爱生病的人,她对于生病会变得脆弱爱撒娇这件事十分新鲜,跃跃欲试,很想生个病体验一把。
等到叶藏的情绪稳定下来,她再次询问那天的事,叶藏配合地进行回忆,终究没有搜寻出更多线索。
知道绑架犯二度出现的可能后,叶藏露出惊惶的表情,将头埋得更深,神木凉又做出种种安抚的许诺,终于让对方平静了一些。照顾病人一事神木凉经验丰富,又换过一遍毛巾,叶藏很快听话躺好。
“你还会消失吗?”他问道。
叶藏的眼睛让夜色映得澄明如水,掺不进任何杂质。神木凉骗人从不打草稿,面对形如稚子的眼睛,她难得停顿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对叶藏心软,就因为那半吊子的诅咒吗?
神木凉没有做出直接的承诺,握住叶藏放在被子外的手,从对面传来微不足道的握力。
“睡吧。”
叶藏露出笑容,像是得到了允诺,他侧身将那只手握在心口,乖乖闭上了眼睛。
神木凉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也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叶藏的烧依旧没退,神木凉再次认识到他的孱弱,生病的人格外脆弱,想要人陪伴是理所当然的,神木凉日日守在庭前,觉得自己也成了柱子里的一个。
在她彻底耐不住性子前,叶藏终于痊愈了。这意味着他不能再日日夜夜卧在被子里,躲着不和其他人说话,来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神木凉又恢复了放风的自由。
绑架犯全无踪迹,凭空变不出线索,神木凉只能等对方露出马脚。她怀疑过叶藏身边的人,人来人往,全无异常,时间久了,神木凉便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盯梢。
半月不见,外面的街景没什么变化,气氛上随着冬天的逼近萧索了一些。
捉弄人已经不能让神木凉觉得有意思,随机观看他人一日行程也没什么乐趣。她始终只能发出单向的信号,和他人错频而过。
最终她还是只能回到叶藏身边,回到唯一能看到她,和她交流的叶藏身边。
她询问叶藏是否见过五元的硬币,叶藏问是外国的货币吗?神木凉不再作问。
叶藏是个体贴的孩子,他知道神木凉最近心境上的寂寥,变着花样作出许多游戏,于是神木凉外出的时间渐渐变少了,她整日待在大庭家,从陪伴叶藏到叶藏陪伴她,看着男女仆人日复一日清扫这座宅院,大庭家的每个人脸上总不见笑容,无论主人还是仆人。
神木凉的笑容也渐渐变少了。
这天,神木凉不知多少遍在庭院的石板小路上散步,心想一会儿等小叶吃完午饭便可以下棋,前方灌木处露出一个人影,她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是她刚刚琢磨过的对象。叶藏正露出一个幼鹿般的笑容,好像要说点什么,却被神木凉的一声大呵打断。
“快蹲下!”
“去死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多天的默契令叶藏潜意识遵照了指令,身体先于头脑行动,避免了来自另一道声音的主人的袭击。在这一来一闪间,神木凉冲到叶藏身旁,看清凶徒的声影,握着刀刃的是一个年轻女性,即便如此,像叶藏这样的病弱身体是无法同其抗衡的,年轻女子刺空一次马上再此挥刀,而叶藏仍然抱头蹲在原地,如同待宰的羔羊。
不凭借工具又无法触碰到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制止手握利器的人属实是件难事,匕首已经再次刺下,要是真的刺中后心,凭小叶的身体大概率要一命呜呼,来不及多想,神木凉一把握住刀柄,和刀刃相接的手指渗出殷红的血,除了匕首的触感,还有人体相触的体温。
不是错觉。
神木凉抓住这个瞬间,一扭一拧打掉匕首,同时反向绞住女子的手臂,飞身将其按在身下。
年轻女子口中发出挣扎的嘶吼声,同刚刚的声响一起引来其他人的注意,眼看着有人靠近,神木凉慢慢松开对年轻女子的桎梏,同时握住掌心,防止更多的血液滴下。对方没有异动,仍是趴在地方一动不动。
“喂,怎么回事!”
“叶藏少爷没事吧。”
“这不是顺吉的妹妹吗?”
数个家仆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
“刀!怎么还有血!”一个男仆大喊道。
顺吉泡大的尸体在众人脑中晃过一圈,种种传闻从他们的耳朵中又走了一遍。
“一定是她怀恨在心,伤了少爷,要不要叫警察。”说话的男仆得到不少人的同意。
“得先去禀告老爷啊。”
“说的也是。”
大庭家接连发生的意外让仆人们对风吹草动分外警觉,出事不久的叶藏少爷在家中遇袭受伤,这可不是小事。他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与此同时,刚刚躁动非常的年轻女子已经平静下来,两个男仆一左一右架着她,她的面色灰败,不再挣扎,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等一下。”
叶藏慢慢站起身,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变形而显得丑陋的笑容。
“她,她在和我玩游戏,是最近流行的小偷游戏,你们都误会了。”一开始有些结巴,叶藏的声音很快流畅起来,“因为不能出门和同龄的朋友们玩,我才喊了她过来,至于匕首,大概是她太想让游戏逼真一些,才这么拼命。”
“那血是从哪里来的?”一个仆人犹疑道。
“只是动物血,看。”叶藏拉开袖子,展示自己的胳膊,上面光洁无痕,又指了指女仆,“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吗?”
无人受伤,男仆们松了口气。
“少爷真是淘气啊,这么危险的游戏,出了事可怎么办。”
“对不起,我不会再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了。”叶藏道了歉。
氛围一松,仆人们听到没有人受伤,嘻嘻哈哈起来,素日喜欢调皮搞怪的叶藏少爷会弄出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收走危险的匕首,便离开了。
“对不起。叶藏少爷……”
年轻女子跪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将头埋在叶藏的怀中,不住流出眼泪,叶藏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摸着她的头发,想要找寻另一个身影,然而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年轻女子不断发出的哭泣声和地上零零点点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