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说,起初又有勒索他们的混混出现,他们习惯性地想要求助神木凉,可是那阵子她正忙于社团,每天都要很晚回来,他们用早餐钱拖延了一阵子,某天小枝兴奋地拿着一张传单回来,说有办法了。
单子上印着“无成本获得零花钱”的宣传语和花花绿绿的图案,最下面一行是联系方式。他们提心吊胆地拨打了上面的电话,传来的是个温柔的女声,他们的担忧一一得到解答,年龄不是问题,经验更不是问题,新人会有指导老师教授操作技巧,无需任何准入门槛。他们放下戒心,终于蠢蠢欲动时,女声又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入场的资格,等他们着急起来,女声才给了他们一个地址。
小枝和另一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凑到一起,结伴前往。到了地方,两个人才明白过来这儿似乎是赌博的地方。他们离这类东西最近的经验,不过是路过放着柏青哥机器的游戏厅。那里不允许他们出入,残留的好奇和畏惧被重新勾起。
电视上说赌场是骗人的地方,钱放进去就没有了。可这里并不要他们掏钱,反而提供了免费的筹码,指导人更是百发百中,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他们拿着从未想过的金额走出那里,交完保护费还大有节余,有一个孩子见到钱后反而产生忧虑,要告诉神木凉,他们一齐劝住了他:“如果凉姐姐知道了这件事,事情说不定会闹大。”多出来的那部分钱一定会被没收,他们不觉得在做坏事,仍是心虚。勒索他们的混混在那儿之后没再来过,免费的钱用起来很快,他们约定钱花光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年龄小的孩子就算恋恋不舍,金钱对他们的影响好歹有限,而小枝到了能明白金钱价值的年纪,之后又去了两次……某次他没有遵照指导人,决定自己下注,赢了两把后得意忘形,不光赔了所有,还倒欠一笔,所幸欠下金额不大,只是对他来说无力偿还。老板威胁说要告诉院长,小枝想到可能遭到的惩罚就害怕。他选择求助于葵,期待崇拜神木凉的葵会代替他转告这件事,唯独这次,葵加入了他们的秘密,三天后,葵告诉他事情解决了。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不对的?
神木凉心想,是从她这儿开始不对的。
小枝说,葵一定是欠了他们很大一笔钱。
“葵姐说她自己去了结这件事,怎么办啊凉姐。”小枝急得团团转,同时觉得如释重负,这个隐藏在他心里的秘密终于不用继续压着,责任转交给了凉姐。
“千万不能告诉警察,他们说警察知道的话葵姐就没命了。”他央求道。
神木凉挨个狠狠揍了他们的脑袋,然后让他们不要担心。
未成年人禁止进入娱乐场所,原则上是这样。
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场,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各个角落窥视着外来者,神木凉没有穿校服,身量未足的外表让她足够显眼。
没受到任何阻拦,神木凉畅通无阻走入最里头。
地下室呈拥挤的环形结构,外排是老虎机和柏青哥机器,越向中心走去,堆着筹码和扑克牌的桌子越多,神木凉一路走到最里,一张巨大的轮盘横在中央,这是整个赌场人最多的桌子。
“把葵交出来。”
神木凉越过一众赌客,轻巧越过红黑相间的轮盘,站到荷官,角落里的保镖掏出棍子靠近,荷官幅度不大地摇摇头,抬起手臂,悄悄在背后的对讲机上按了两下。
拥挤的地下赌场安静了一瞬,除了少数还在进行的赌局,大部分来打发时间的客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伸出脖子朝里头张望。
“在别人的地盘上也这么嚣张吗?”一个全身上下裹着黑布的男人从门内走出,诡异的能面面具覆在他的脸上,除了声音,他几乎没有袒露任何身体信息。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声音?枯砺干哑,如同在海上漂泊十年的腐朽木头,冲上海滩后碎裂时发出的声音。神木凉的耳朵一动,觉得有点耳熟,不等她继续回想,那男人又开口了:“葵?啊,那小鬼之前可是赢了不少钱呢,可惜……”挂在他身上的黑布颤了颤,神木凉意识到他在笑。
他举起一张印着黑字的纸在神木凉面前,端端正正,便于她看清。
那是张借贷合同。
“……葵还是初中生,这种东西根本做不得数。”
“自然不是以她个人的名义,真亏她能偷到院长的印章啊。她还想要抵赖呢,赢了钱算她的,输了就只有一句还不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过嘛,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轻轻掸了掸合同,纸张发出轻蔑的“啪啪”声。
葵……
神木凉默念葵的名字,让怒火沉寂。心绪渐渐冷静,她向黑布人发问道:“为什么会盯上那些孩子?你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这是一场不曾掩饰的阴谋,最初发出勒索的人一定也是他们派来的,寻常的混混根本不会盯上这所孤儿院的孩子,在他们参与赌局后,勒索也停止了,甚至不再伪装上一段时间。
“是他们自己来的,可不是我们。”黑布人拒不承认。
神木凉试图发现眼前之人的破绽,黑色的长布结结实实挡住她的视线。
不对劲,究竟是哪个地方?太多的古怪之处纠葛在一起,难以分辨。
“啊,对了,那小鬼欠了多少,你看清楚了吗?”
神木凉并未关注合同上的数字,想必是个极大的金额,通过正常渠道根本不可能还清,她环顾四周,保镖大概有十几个,这么小的地方雇了这么多人……
“三千万!怎么样!”他兴奋地点了点纸张上数字的部分,近乎狂热地窥视着神木凉的脸,然而神木凉并未如他所愿露出崩溃的表情,恼怒很快划过他的眼睛,他将合同粗暴地塞给一旁的荷官,随后坐在椅子上。
神木凉说:“这笔钱不可能在短期还上。葵到底在哪儿?”
“不不,赚钱的办法。”他侧出半个身体,展出身后的场景,“不是应有尽有吗?”
神木凉并未马上说话,津岛治子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畔,新鲜得像是幻觉。
“不要去。”
临走前,津岛治子出现在神木凉的必经之路上,说出这三个字。神木凉没有回应她的劝阻,她不曾向老师说明这件事,老师却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以往发生这样的事时,神木凉会感到佩服,在这个节点她却有种被操控和窥伺的不快,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因为老师的眼睛里漾着某种令她难过的东西。她不再注视那双让她动摇的眼睛,津岛治子也未再阻拦她,静静站在阳光不曾照拂的位置。
赢得赌局,这是唯一能拯救葵的办法。
仅仅将她带回去,顶着那样的债务,以葵的性格一定难以忍受。
神木凉心想,这是她的错误,她要挽回的错误。
神木凉环视一圈,指尖点了点面前的巨大轮盘。
“怎么……?你不想看看别的了吗?”
“就在这儿吧。”
“那么,你要在哪里下注?”荷官发问道。一旁的客人蠢蠢欲动,准备下新一轮的赌注,黑布人却抱歉道这个轮盘暂时不对其他人开放,赌徒们抱怨了几句,还待在一边不走,企图看到一出好戏。
神木凉不理会那道插曲,对荷官继续发问:“哪里赢钱最多?”她注视着那些依次写着不同数字的格子,从0到37,从红色到绿色。
旁边的瘦子发出嗤笑:“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上桌,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家找爸爸妈妈吧。”
荷官开始介绍轮盘赌的规则,从外围注到内围注,每种赔率都详细说明了一遍。
“你就随便下个数字吧,像那小鬼一样只押红黑也行哦,不过那样的话,再过一百年债务才能偿清吧哈哈哈哈。”黑布男讥笑道。
“零是什么意思?”神木凉指了指盘上唯一的绿色格子,唯独这里荷官没有介绍。
荷官道:“这是最为特殊的格子。转到零的概率是1/37,称之为‘庄家的数字’也不为过。”
“押中这里,报酬也最高对吗?”
“是的,押中零的客人连同本金会获得38倍的报酬,不过,风险也是最高的。”
“那就压这儿吧。”这座非法赌场在宣传时说免费提供一千日元的筹码,神木凉压上的便是这一千日元。
围观的客人窃窃私语道:“这小鬼果然什么也不懂,新手就喜欢撞大运,真有大运早去买彩票了。”
“确认无误吗?”
荷官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开始操作轮盘转动。
黑布男人看到她的选择,却没有发出嘲笑。他盯着银色小球滚动在光滑的轮盘上,绕过红色的格子,绕过黑色的格子,畅通无阻地在“零”那处停下。
“还真有点新手运。”刚刚说话的客人嘴上轻松道。
一堆筹码来到神木凉跟前,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将新得的筹码尽数堆在零的格子,第二轮的讥笑声和议论声比上一轮更大,荷官摇了摇头,开始操作。
球停下了,依旧是“零”。
黑布男人的视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狂热,好像他是这个赢得大额赌金的人的同伴,而不是输掉一大笔钱的赌场老板。
周围人不再发出嘲笑,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音不绝于耳。
这次的筹码数量反而变少了,颜色是其他赌桌上不曾出现的颜色。神木凉拿出一个筹码扔出去,告诉荷官她依旧全押。
“还是,同一个数字吗?”荷官忍不住插嘴道,依她现在的本金,保守地压上两把,达成目的的希望更大。连中三次零?在概率学上无限接近零的数字,在现实中意味着不可能。
“零!零!”赌徒们摇旗呐喊,恨不得以身代之。
“是的。”神木凉答道。
偶发性的事件发生是幸运,发生两次便可成为奇迹,而第三次发生,便是有恶魔在背后操纵,当银色的小球第三次落入绿色的方格,周围雅雀无声,连呼吸都忘记了。
神木凉不再看向桌上的结果,身体站起,椅子因为碰撞向后一仰,又落回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
她说:“可以了,赌局结束,把葵还给我。”
荷官面色犹疑,求助般地看向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反倒大笑出声,他两手撑在满是筹码的轮盘上,俯身而来,“我什么时候说要把她还给你了?”
“我赢了赌局,债务清空了!”神木凉终于无法再维持冷静的假象,感到摇摇欲坠。
“金钱上的债务是清零了不错,不过,她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丫头,你以为凭什么能不支付任何利息就继续坐在赌桌上?”他迫不及待,同时乐不可支。
神木凉从站起来开始就阵阵发晕,这是不详的预兆,和魔鬼交易要付出的代价。
黑布男人的影子无限拔高,像是高高在上的死神发出宣判:“她能充当赌注的,只有她那条微不足道的、可以博人一乐的性命罢了。”
随后他低笑吐出一个地名,之后的话语变得模糊。神木凉一步步后退,转身,一路快跑,爬过长长的窄楼梯来到地面,穿梭过无数街景:和葵吃可丽饼的小车旁,和葵闲聊的河岸草堤,最后跑到葵最喜欢的长着大朵紫阳花的秘密公园,她说这是献给神木凉的宝物,她将看到的最美的风景献给她最喜欢的人。
没有鲜艳的花朵,只有绿草变得浓艳,神木凉眼前一晃,还是干干净净的,她寻遍了每一处,最后找到了人。葵青白的身体从黑色垃圾袋中露出一截,上面带着紫阳花瓣的手串,花瓣没有枯萎,花瓣不会枯萎。
神木凉握住那只手腕,跪倒在地,铺天盖地的寒冷侵袭而来,从葵的手腕传来的寒冷,不再是活人的温度,异样的人体,异样的僵硬,毫无弹性的异样皮肤。神木凉几乎想要扔掉握住的东西,手握得更紧,她企图从这样的连接中听见葵的声音。
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之后几天的事情模糊成灰色,警察来来去去,带走葵的尸体,地下赌场业已成空,那里撤离得很快,警察上门时人去楼空。
孩子们指责的话语如同血点砸落在雪里,其实他们并未说话,只是失望写在了脸上。
神木凉凭借本能整日守在赌场前,逃走的人不可能再回来,这儿抓不到他们,那么她为什么要继续这无意义的举动?
有意义的举动又是什么?她的眼睛滚了滚,停在门口,不再移动。
“凉?”
一声温柔的呼唤,像是叹息。津岛治子的手抚过神木凉的发顶,又环住她的肩头。
“之前完成课题的奖励,你一直不来取,我只好带来了。”
她不是只身来的,津岛治子轻轻侧身,神木凉看清她背后的东西,睁大了眼睛,仇恨立刻燃烧起来,她猛得扑到那黑布男人身上,拆下那套假面,男人发出惨叫,如同见了阳光的吸血鬼。
“……是你?”
男人捂住烧伤的面部,在神木凉认出后,他放下那只手,紫红的烂疮疤爬满他三分之二的脸,左眼怪异地歪斜着,眼皮如同融化的蜂蜡,臃肿发亮,仇恨的目光从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射出,他的嘴里吐出一串讥笑。
“真是意想不到,伟大的‘凉大人’也会记得我这种小人物。怎么样,英雄梦破灭的滋味?你以为能拯救所有人吗?那小鬼临死前还一直哭着叫你的名字呢,可你在哪儿?沉迷在胜利的喜悦里,沉迷在又一次成为救世主的喜悦里!你预见这种可能性了吗?被我这种阴沟老鼠一样的角色算计的滋味如何呢?”
四年前,神木凉根据孩子们的描述,挨个搜寻欺负他们的人,事情超乎寻常地顺利,崇尚暴力的人也畏惧暴力,那些人在尝到彻底的疼痛后都承诺再也不出现。
只有一个人成为了例外。
那个男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头低低叩在地上,兜帽盖在他的头颅上,灰黑的尖顶畏缩地垂在一边。他说自己身体残疾,孱弱无比,谁都能驱使他,他是不得已听从别人的话,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十足的弱者姿态,匍匐在地。
“你走吧。”彼时的神木凉无法对这样的人下手。
于是卑微的男人像老鼠般快速逃走了。
神木凉揪住他的领子:“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啊,当然是因为讨厌你啊。”男人挤出笑容,“对,就是这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你永远是这样。还是刚刚那副可怜的样子适合你啊,怎么样?信念破碎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感觉,这正是我每一天的感受啊。”
神木凉的手渐渐失了力道,男人跌落回地面。
“不。”津岛治子轻声道,“你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嫉妒。”
男人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大声反驳道:“你这个外人又懂什么!”津岛治子“哈?”了一声,男人畏惧地低下头,眼露不甘,又发出一连串的话语。
神木凉觉得脑袋胀痛得厉害,一叠一叠的滚烫沸水泼在她的脑子里,她不想再听这个人的辩解,不想再思考。
全都是谎言,全都是虚伪,全都是……假的。
不,全都是,她的错。
“冷静下来。”津岛治子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他希望摧毁的东西是什么,好好想想看吧。”绷带仍旧绑在她脸庞的左侧,唯一露出的鸢色眼睛专注地看着神木凉。
“他嫉妒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受到庇护的孩子啊。”
“住口……不要再说了!”男人伪装的假面崩裂,像是在惧怕什么。
“同样是孤儿院出身,同样遭到欺凌,为什么他得到的只有大火后的残缺身体?为什么你们能得到幸福?一把火烧掉了噩梦的来源,可噩梦怎么烧的掉呢?”
神木凉的手里被塞入一个冰冷的铁块,她下意识握紧了。
那是一把枪。
“现在的话,要解决他很容易,不会有任何人发现。”老师循循善诱道,像每一个放学后的黄昏。
“他害死了你重要的同伴,不是吗?”津岛治子的话语像具有迷幻效果的甜醉酒酿,徐徐钻入神木凉的耳朵,“保险已经拉下,你只要扣动扳机,‘砰——’”她发出一个短促低哑的爆破音,“他再也不会出现。”
神木凉闭上眼睛,不知这样握住了多久,枪身不再冰冷,浸染住她的体温。
葵,无忧无虑笑着的葵,信任她喜欢她的葵。
毫无生机的葵,被扔在垃圾桶里的葵。
再也不会呼唤她的葵。
“砰——”
她扣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