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老师！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太宰治激动地要扑上去，却被对方敏捷闪开。
“干什么干什么，这可是奢侈品。”蓝发男子皱着眉捂住香烟，作出驱逐的动作，“不要打扰我重要的休息时间，一个月就享受这么一次，弄折了我的烟，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赔回来……说起来我没见过你们这几个生面孔，水獭国现在流行用人类当间谍了吗？”
他的眼睛滴溜溜依次在他们身上转过，打量个没完。
志贺直哉皱眉道：“怎么回事？龙，你失忆了吗？”
“失忆？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长得和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的蓝发男子戒备地看向他们，眼神中是全然的疏离和陌生，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神木凉说：“对不起，是我们认错人了。”
蓝发男子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什么。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河童语，分别不久的查克出现在邻接的屋子门口。蓝发男子颇为熟练地用相同的语言回应，一边指了指他们。
“那明明就是芥川老师，为什么他不认识我们？”太宰治凑在神木凉旁边小声说道，神木凉回道：“你发现了吗？芥川老师的衣服也不一样了，他可能到这里有一阵子了……”她看着用河童语交流的蓝发男子和查克：“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小说中主角在刚到河童国时，遇到的那位医生，不就叫查克吗？”太宰治说：“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巧合，查克先生看上去年纪不轻了，职业和年龄都对不上，我以为这是他们的常用名呢。”
志贺直哉听完他们俩的对话，直接向还在和蓝发男子交谈的查克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查克挠了挠下巴，以为他们同是人类，难免有好奇心。他回忆数秒，报出一个数字。
“那差不多……是七年前了。”
太宰治的脸白了一瞬。
神木凉心道，这下可麻烦了。
“查克先生，翻译不是你的本业吧。”
长期没有外来人类进入，他不可能专门从事这一行。
查克左顾右盼一番，确认一番后才开口。
“不错，我过去是个医生，现在早就不干了，你们可别说出去。怎么样，我的日语用的还算流利吧，平时没什么用到的机会，冷不丁一用我还怕不熟练呢。”查克说，“对了，先前和你们提到的泡茶很好喝的邻居就是他，想不到你们先碰到了。”他正要向神木凉他们介绍一番，蓝发男子却冷哼一声，竟招呼也不打就回了屋子。
查克抱歉道：“见谅啊，自从战争开始后他就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他其实人很好的。”
太宰治有些不想再听下去，查克越是解释，越意味着芥川在此地生活了七年的事情越真实。如果真是那样……
查克顺道领他们到了政府批下的住处，这是个套间，内有三个卧室，住宿条件如何却无人留心，毕竟他们没有久留于此的打算。
“查克先生。”神木凉最后问道，“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查克笑呵呵地表示人类会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误入河童国，他当时被叫去给这位追逐河童过程中跌进洞里的人类诊治，没想到还成了邻居，慢慢就熟络起来。
这是小说中开头的剧情。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类！多多出门的话一定有很多河童喜欢他，可惜他太容易害羞了，下次再介绍你们认识吧。”
神木凉将查克送出门外，回到房中。
“可恶！”志贺直哉捶墙道。
事态很明朗，芥川龙之介从《河童》的作者变成了主角，身份整个倒置，记忆全无，疑似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七年，且毫无离开河童国的打算，剧情变得面目全非。
水獭在小说中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他们是河童的敌人，双方曾经爆发过一场战争，结局是水獭国大败。如今的这场战争无疑不是书中剧情，而是又一轮新的争战。神木凉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们来早了，没想到是太晚了。
“芥川老师是不想离开，还是不能离开？”神木凉说，“两国交战，离开的事耽误了，这偏离了原有的轨迹。或许就是侵蚀者的目的。”
太宰治立刻附和：“是啊是啊，芥川老师肯定也想摆脱这里。”
志贺直哉冷冷道：“我看他已经变成个地道的河童了。”太宰治燃起一瞬的精神迅速熄灭，消沉地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志贺直哉见他变成那副丧气样，火气反倒上来了：“干脆把他打晕带走好了，省得夜长梦多。”他意指《人间失格》那次，拖拖拉拉弄了几个星期才完事。
神木凉说：“他现在是主角的身份，这样没问题吗？”
“反正剧情已经乱七八糟了，一口气解决掉侵蚀者，直接脱离就是。”
神木凉问的不是这个，志贺直哉目前听不进去，一心一意要走狠快决路线，神木凉觉得先这么试试也无妨，耗下去的确不是件好事，至于没有主角的小说会变成什么样，目前还无人知晓。
三人重返芥川龙之介的所在之地，站在紧闭的门扉处，太宰治礼貌而不失节奏地敲了敲门，门后没有任何动静。志贺直哉拨开他，上前用力拍了拍门：“龙，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开门我只好把门砍破了。”
他并不是在危言耸听，细长的武士刀幻化在他的右手，左手还维持着拍门的动作。
“吱嘎”——门开了一条小缝，蓝发男子看见那长刀骇了一跳，磕磕绊绊道：“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既然是查克的客人，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不要再来找我了，不然我就要报警了。”说完他就要关上门，却被志贺直哉一手掰开门缝，天光骤然刺入，蓝发男子瑟缩了一下，准备要发火，志贺直哉抢先道：“龙，我不管你在这里待了多久，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待在这儿逃避下去是不行的，还有侵蚀者要对付呢，你也不想这本小说彻底消失吧。”
志贺直哉的语气并不严厉，蓝发男子听了却捂住头蹲在地上，先前挤出来一点的气势荡然无存。他神色惶惶，不住发抖，如同一弯碎在水里的月亮。
“那就没办法了。”志贺直哉正要下手，太宰治拦在蓝发男子身前，喊道：“够了！老师都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还下得去手……”志贺直哉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难不成你要留下来陪他玩河童过家家的游戏吗，侵蚀者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说不定下一秒这本书就会毁灭，这样也没问题吗？你最喜欢的芥川老师的小说就此消失也没问题吗？”
太宰治金眸一暗，涩声道：“我自然不希望芥川老师的小说消失，但我更不希望老师受到伤害。”他的手臂依旧拦着，志贺直哉握紧刀柄，视线紧紧锁在横在前面的太宰治，神木凉暗暗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一边。
“那你就好好守着这个冒牌货吧。”
志贺直哉反手将长刀收入鞘中，甩下一句。他又看了神木凉一眼，神木凉摇摇头，站在原地。
他“嘁”了一声，挎着刀鞘转身离开，渐渐走远。
“不追吗？”
目送志贺直哉差不多消失在视野里，神木凉问道，太宰治也有两分犹豫，蓝发男子仍然蹲在地上，只是不再抖动。
“追上去也只是再吵一场。”他摇摇头，耷下手臂。
他们回到分配的房子，里头不见志贺直哉，太宰治嘀咕着难道去哪里散心了吗？神木凉摘下用水果刀钉在墙上的纸，看了两眼。
“看来不会回来了。”
太宰治走来捏住那张纸看了又看，上面是志贺直哉的留言，说他去找侵蚀者了。
“那个家伙……”太宰治将纸团狠狠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个人出去试图找到志贺直哉的踪迹，黄昏之时街上多了点活动的身影，他们沿路遇到的三两河童看到他们后都匆匆跑开，查克也不在家。
“啊啊，要是把那家伙弄丢了我该怎么向武者小路前辈交代啊。”太宰治蹲在地上揉搓着自己的脑袋。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啊。神木凉摇摇头。
天彻底黑透，神木凉提议暂时回去，太宰治本想再找一会儿，又知道即便找到天亮很难有结果了，两道的路灯暗着，成了街上的摆饰，只靠一点月光想要找去更远的地方，大概率会迷路回不去。
回去的路上，太宰治不停地蛐蛐志贺直哉的黑历史，如数家珍。
“那个暴发户！自行车狂！茶馆老板！”
“真的那么讨厌他吗？”神木凉打断道。
太宰治连珠炮似的话停下了，撇下嘴角。
回到室内，太宰治又恢复了活力，信心满满地说道：“我一定要唤醒芥川老师的记忆。”他握住拳头：“侵蚀者找上门来我就消灭它们。”
神木凉胡乱点点头，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眼前还算不上是最糟糕的事态。
“芥川老师！我们来啦！”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来到蓝发男子的家门口，太宰治翘着红发活力四射地站在门前，举着便当开始念叨：“芥川老师，这里的食物会符合您的喜好吗？我带了老师喜欢的照烧鰤鱼，请您试一试吧。”
他的手指破了几处，是处理鱼的时候弄到的。神木凉找了花坛旁的台阶坐着，晃着视线看太宰治对着关紧的门手舞足蹈，扮演着一个没有观众的独角戏演员。
然而不管太宰治怎样卖力，那扇门始终闭得紧紧的，纹丝不动。
便当最后让神木凉吃掉了，幸好没让芥川老师吃到，不然太宰治指定要吃一辈子闭门羹。
接下来他们又一连来了六七天，太宰治换了种策略，逐个讲起芥川笔下那些光怪陆离的小说剧情，试图唤醒芥川作为作家的记忆。
他捏住鼻子，假装拖的老长，作出种种因为怪异的长鼻子而不便的样态，周围传来阵阵笑声。
这几天来了不少围观的小河童，他们并不能听懂这个人在说什么，许多事情并不需要语言，仅仅是对面手舞足蹈的样子便足够让他们发笑，何况是少见的人类在表演。战争中难有什么娱乐，最近战事吃紧，体重超过二十磅的雄河童几乎都被抓去填在战场上，无论年龄。先前是粮食不足，如今反倒要过剩了。源源不断的河童尸体成山堆地进入食品加工厂，原本还要吃煤渣过活的士兵有了来自同胞的新鲜食物，想必会提高不少士气。
神木凉正啃着一根新鲜的黄瓜。除了小河童，今天还有几个雌性河童来看太宰治表演，太宰治本来还有两分自鸣得意，就看她们扭捏着朝神木凉走去，臂上挎着半篮子黄瓜。
“给我的吗？”神木凉温柔一笑，轻轻拢住雌性河童的双手，“谢谢你，美丽的夫人。”
雌河童兴奋地跑走了，留下装在篮子里的黄瓜。
太宰治呵呵道：“你当心被她们捉回去关小黑屋。”此地流行雌性河童追逐雄性河童，她们会咬定看中的对象，至死方休。
神木凉毫不在意：“好了，知道你嫉妒我有免费黄瓜吃，分你就是了。”她举起一根瘦小的黄瓜递过去。
太宰治恶狠狠啃了口黄瓜，很快惊叹道：“哇，这黄瓜真好吃。”入口有清甜的汁水，还脆生生的。神木凉呱唧呱唧啃着黄瓜，赞道：“河童培育黄瓜还真有一手啊。”
太宰治还要再拿一根，被神木凉一手拍开。
“……小气！”他结束中场休息，继续投入演艺事业。
“于是那恶人爬啊爬，爬啊爬。”太宰治作出攀爬绳子的动作，说道，“芥川老师您正是那垂下蛛丝之人啊。”
神木凉偏头打断道，“你是那么认为的吗？认为他是拯救他人的完美的佛祖大人。”
太宰治停下动作，回身说道：“我当然知道芥川老师不是完美的。”他的表情倒是写着“芥川老师就是完美的。”
他继续道：“很多人从老师的文字中获得了拯救。我想让老师知道这件事。”他说的很多人自然包括他自己。
神木凉不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将某人视作完美的存在崇拜。治子老师的脸无端出现，神木凉摇摇头，她觉得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很有趣，氛围时而阴艳鬼丽，时而简质沉静，无论是哪种，作者在故事后冷酷地评估人类的本性，的确像俯瞰人世的佛祖。
神木凉心想，如果真是佛祖就好了。
“未免太沉重了。”她最后说道。
所以才无法得救。
太宰治还要说话，门“咚”地一声打开，重重拍在墙壁上，蓝发男子出现在门口。
“芥川老师！”太宰治迎上去，激动道，“您有想起来什么吗？”
蓝发男子讥笑道：“你很享受这种受人关注的感觉啊。被这么多眼睛注视着，感觉不坏吧？”太宰治挂着的笑容虚弱了一瞬，又重新支起，他说：“芥川老师，他们都是您的观众啊，是老师那些精彩的故事吸引了他们，我只是……”
“够了！”蓝发男子再度捂住头，靠在墙上，太宰治担心地伸出手，被一把挥开。“砰”的一声，大门重新关上。太宰治那副不变的笑容终于垂下。
的确很像。
他们的确很像。
太宰治不是因为崇拜芥川龙之介而靠近他，变得同他相似，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本就存在相似的东西而为之吸引。
神木凉提着篮子站起来。
回去后，太宰治无精打采地咬着黄瓜，挤在河童尺寸的迷你沙发上念叨着：“如果准备老师喜欢的香烟，他会开心一些吗？”
神木凉答非所问道：“你觉得志贺为什么会离开？”
“谁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神木凉说：“他不认为那是芥川老师，所以选择了离开。”
太宰治道：“难道连你也怀疑起来了吗？”神木凉说：“一个人若是对之前的事全无记忆，反倒有另一套完整的人生储存在他脑子里，这种情况下还笃定说他还是先前那个人，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太宰治垂下金眸，一语不发，过了许久才嗫嚅道：
“可是他真的是芥川老师啊。”
神木凉露出一个笑容。
“所以说，我猜测他并没有完全失忆。”
今天是量大管饱的太宰老师逸事。
#擅长逃跑的太宰老师#
太宰治是个逃跑高手，记录一，某次和朋友小山祐二去供滑翔机滑行的原野，朋友摆弄滑翔机被管理人发现，二人便如脱兔般逃走了，“太宰君将长披风转身一甩，逃跑的速度可是无人能及。”（《解说井伏鳟二》） 记录二，某次出游他们一行人误闯进别人家，被训斥，井伏鳟二感到害怕刚走出外头，发现太宰治已经不知道藏去哪里了，喊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继续走了一段路，结果太宰治已经自动出现跟在了后面：“K女士对太宰君逃跑的速度目瞪口呆，情绪也因此慢慢变好了。”（《后记 富岳百景·奔跑吧，梅洛斯》井伏鳟二）
#体弱多病的太宰老师#
某次征用劳动力：“通告上说，要去往南方的瘴疠之地，身有残疾或身患痼疾之人要事先汇报。于是，为数众多的人提出了申告。太宰君也提出了申告。其中，大多数人都被诊断为拥有为国工作的体力，可军医刚将听诊器放到太宰君的胸口，便马上诊断说：‘这绝对不行。’（《追忆太宰治》井伏鳟二）
#很爱臭美的太宰老师#
记录一，太宰治年少时曾用切成花朵形状的创可贴遮盖脸上的痘痘。（出自《解说井伏鳟二》）。记录二，对服装的讲究，他高中时穿条纹和服必须系着角带，甚至还有必胜衣：“虽然夹衣有两套，但我不太喜欢那件绸子的。只爱那件藏青碎白花纹的。那种土气的书生气息的和服对我来说很轻松。我希望一生都能穿成书生样。要出席会议的前夜，我会把这件衣服叠好放在被垫下铺着睡觉，然后微弱地感受到了仿佛是入学考试前夜的那种心跳。这件衣服，对于我来说，就像攻占城池的正装。”（《关于服装》太宰治）；“我是从很早开始就关心服装问题的。衬衣的袖口没有纽扣我是不答应的，我喜欢穿白色的法兰绒衬衣，和服里面的衬衣领子不白也不行，并且还特别留心要让那白领从领口露出一两分。每年十五的月夜，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漂亮衣服来上学，我也必定穿着茶色宽条纹的正宗法兰绒和服上学，在学校狭窄的走廊像女生一样用袅袅婷婷的小碎步急行。我装那种时髦都是悄悄搞的，避免被人发现。”“我明知一个穿白色睡衣的女子站在邻家门口正朝我这边张望，但我转过脸不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大火。我当时想，我的侧脸被红彤彤的火光照耀，一定很美吧？”（《追忆》太宰治）
#太宰老师与狗#
太宰治极度怕狗，连两三个月的小奶狗都怕。某次和友人山岸外史走在路上遭遇大狗，太宰治迅速跳到了友人背后死死抓住人家衣服不放，事后不光抓皱了衣服并且全身都被汗湿透了。第二次和山岸外史出门遇到围墙后的小奶狗，太宰治又是连忙藏到友人的另一边，山岸外史安慰说只是小狗崽，太宰治直接无视掉这句，一溜烟跑到很远的地方等山岸外史过去，给山岸外史直接气笑了。（山岸外史《人间太宰治》） 虽然太宰治这样怕狗，这样讨厌狗，后来还是因为怜爱养过小狗，真是……（养狗部分详见《蓄犬谈》太宰治，很好地体现了太宰治那股麻烦的拧巴劲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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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河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