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骨钉

九州极东无日月,镇守此地的高塔塔尖便长年燃起白焰,此时光亮塔尖被巨力折断。有黑色的怪异魔兽被一柄白金色长剑钉死在塔身上,暗绿色的血液顺着塔身往下流,所过之处冒出刺啦腐蚀声。

荒蛮野性的土地被修士的鲜血浸成暗红色,断臂残肢,法器残骸散落一地。

魔尊曲维舟半躺于地,右手手臂可怕弯折,骨渣从血肉中刺出,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渗出细碎血珠。

周边死寂,前几日受伤修士日夜不停痛呼声都消失了,只有破损结界外越来越多魔物的嘶吼。

魔物又近了!

但人影始终低垂着头,像是睡了过去,沾满血污的长发掩盖住清冷面孔,青色衣衫褴褛,大片大片血污附上,像是盛开的血莲。不断有魔物越过破洞围拢过来,有几只犬样的低阶魔物来回徘徊,却始终不敢近前。

血腥味不断刺激着魔物的神经。

终于,有一只按耐不住,试探着扑向女子破碎的右臂,又在最后时刻偏转方向逃开。

逃出十数步后,驻足歪着头骨往回看,眼里人性化地露出狡诈残忍。

又一只魔物上前,试探性地叼住女子完好的左臂,甩头撕扯,却突然不动了。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噗嗤洞穿它的咽喉,暗绿色的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腐蚀血肉。

曲维舟像是感觉不到疼,睁开那双依旧灿如星辰的眸子,眼底有烈火熊熊燃烧。

曲维舟踉跄起身,远处断塔之上被魔物鲜血腐蚀的坑坑洼洼的长剑嗡鸣不止。

“万仞!”曲维舟厉声一喝。

剑光一闪,神剑远远飞来,劈开围拢过来的魔物,悬浮于主人身前。

曲维舟伸手握住神剑剑柄,失血后的苍白脸庞上神情肃然,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剑柄黏腻。

沾满鲜血的右手并指寸寸拂过剑锋,布满裂隙的金丹再度运转。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决绝,神剑万仞悲鸣一声,周身剑意暴涨,巨大剑影浮现在曲维舟身后。

天地突然慢了下来,黄沙停住,黑云凝固,扑杀猎物的魔物慢了下来,只曲维舟发丝衣袍无风飘摇。

“斩!”

万仞剑气暴涨,霎时天地震动,黄沙滔天,极东之地亮如白昼,虚空巨剑重重劈下,剑气如利箭如暴雨,摧枯拉朽掀起爆炸,一个照面就将四方魔物湮灭。

一口鲜血泼洒在黄沙上,曲维舟终于脱力,她踉跄一下单膝跪倒在地。金丹已碎,便是化神期也无力回天。失去主人的灵气供养的神剑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重新变作坑坑洼洼的样子,被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捧起。

土黄色的沙粒扑棱棱打在地上,一只藏在土黄色的魔物自黄沙中暴起,尖锐的长角直指曲维舟后心。

死亡的阴影袭来,曲维舟单膝跪地无力回天。

咻——

一只红色长笛破空而来,将魔物爆头,血雾弥漫,来人揽着曲维舟暴退数十丈。

“你还好吗?”来人接住血红长笛,低头看向身边的曲维舟。

曲维舟张口欲答,却又猛地呛出一口鲜血来,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不断有血色自指尖滚落。

黑袍男子探了探曲维舟的脉搏,心下一沉,“我来晚了。”

“不,你来的刚刚好。”曲维舟推开他,强提一口气笑起来,“麻烦贵仙宗替我这个阴险狡诈的魔头收个尸。”

“什么?”男子愕然。

不等他明白,柔和的青色光芒已经自曲维舟身上亮起,从发丝到衣角,那光芒如同活物一般流动着,不过眨眼之间,曲维舟整个人都落入这光芒里,同时一道道线条被飞速刻下,穿越黄沙,蜿蜒着铺满整片大地。

正是神魂入阵之法!

“等等,停下!”男子不顾一切阻拦,却被渐成的法阵余波逼退,他对着空中的人影奋力道,“神魂入阵,便再不能入轮回,昨日其余三极已经陷落,四极注定守不住了,你何必做此牺牲?”

光芒越发明亮,有青色人影在其间浮动,轻盈得如同一只飞鸟。

神魂一点点融入地下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曲维舟并不在意,她甚至没有去理会旁边声嘶力竭的人。

她只是回头去看九州,当然什么都看不见,这里是最遥远的东极,与九州隔着茫茫弥妄海。

九州,承载着她无数血泪的地方,让她在生死线上挣扎百年的土地,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愿意顺着引力落入法阵之中。

只愿来日能与人族再度相见于此地。

成千上百的复杂图案伴随曲维舟的消散被一一镶嵌在这土黄色的沙地上,勾连起远处的极东之塔。剑主身死,神剑万仞剑身通红,一道道古老纹路自剑身亮起,蜿蜒着覆盖起整个封印缺口。

随后,斑驳剑身砰一声炸开,不等人阻止,登时化为一堆碎片。

“掌门,您没事吧?这里......”众人风尘仆仆赶到又集体无言。纵使这一路上尸山血海绵延千里,心里早早有了准备,但看到黄沙下一层叠着一层的尸骸时,还是一时失声。

“掌门,此地为何没有魔物?”有弟子察觉出异常。

“曲维舟以神魂为引设下**阵法,此地魔物再不可踏足。”玄衣男子拦住要去查看的长老,自己走过去,将神剑碎片一一收殓。

接过身旁人双手呈上的玉匣,玄衣男子将碎片放入合上盖子。

“曲维舟可是那魔尊?”有长老问道。

“是。”

“她不过区区一人,怎能设下如此强劲的法阵,可曾还有其他人?”长老站在法阵中向上打量,只见暗无天日的九州东极上空有淡淡灵光若隐若现,虽然微弱但在罡风之中始终不曾消散。

“曲维舟舍一人轮回以成全。”玄衣男子将玉匣放入曲维舟最后停留的地方,施法将其掩埋。

“罢了。”眼见自家掌门神色不渝,长老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掌门,曲维舟虽然与魔宗关系不睦,但她杀了前任魔尊,到底是魔宗名义上的现任魔尊,且现在正是两道携手的关键时刻,可要我等通知魔宗?”

“长老决定便是。”玄衣男子转身离开,看着像是要去找什么东西。

“诶,掌门!”什么叫长老决定便是,这是他一个长老能决定的事情吗?

“师父!”

“你拉我做什么?”

“师父别说了,曲维舟神魂在此,能听见的。”小弟子被自家师父瞪得一缩脖子,但手里还是紧紧抓着师父的衣袖。

“在此又如何,她今日固然舍一人成全大义,但她曲维舟弑父杀兄,生灵涂炭之事便能一笔勾销吗?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我说说怎么了?”

“师父!”小弟子气急,觉得他师父今天简直是强词夺理,谁做坏事会拿神魂入阵,何况曲维舟再怎么说也比前任魔尊强。

“好好好,我不问了,真是翅膀硬了,管教起为师来了。”长老嘀嘀咕咕抢回自己的袖子,眼尖瞥见自家掌门回转,再一看他手里的东西到底是无话可说了。

黯淡无光的断塔之下,众人俯身而拜。

一谢东极长久拱卫九州,二谢极东之塔亘古长明,三谢曲维舟舍身成仁。不管她生前如何,今日堵上一切为九州争取喘息之机的正是她。

三拜之后众人自风沙中起身,望着无尽黄沙都无法掩埋的斑斑血迹也是一时沉默,九州到底该何去何从,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

此日之后,他们将抛却四极,退守九州,等待下一个转机的到来。

天空晦暗,阴云密布,黑色食腐鸟扑棱着翅膀,在小村落上空一圈一圈盘旋,枯枝败叶腐烂堆积,泥土被浸染成血腥色,房梁灶台上厚厚一层灰。

低矮茅草房的堂屋,立着一口血红色的棺材,血煞滔天,无数血线从中伸出,蛛丝似的勾连向四面八方。

“嗬嗬——”

曲维舟被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尚未撑开沉重的眼皮,就疼出一身冷汗,四肢关节,咽喉,丹田,心口都火辣辣的疼,像是有钉子往肉里凿。

疼的她蜷缩身体,又觉头痛欲裂,好像神识都一起钉死,一动就疼的钻心,让人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但黑暗中浓重的血腥味,破风箱似的粗喘声宣告了危机的到来。

曲维舟咬牙强撑着破成筛子的身子往后闪避,将后背抵在棺壁上躲过利爪。靠着身后的支撑,眯起眼睛看向袭击她的黑影。

是个穿着血红色衣裙少女,掩在乱糟糟头发下的脸庞清丽,想必生前是个美人儿,她挣扎着将手伸向曲维舟,但她半边身体明显动不了,应当是被钉住了。

伸到眼前的手上指甲漆黑锋利,手腕上有个破洞,和曲维舟腕上钉子的位置一模一样。

看清的一瞬间,曲维舟再顾不上指甲,死死盯着女孩的脸庞,那张脸...和她...相似的过分。

为什么?是梦吗?原来死后真的会回到记忆开始的地方。

那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就在曲维舟恍神之际,少女再度挣开一条钉子,化作残影扑了上来,漆黑利齿咬住曲维舟手腕,撕下来血淋淋的一块肉,深可见骨。

不是梦!是真的!

曲维舟心头一寒,闪电般推开少女,可她人此刻缩水了不少,与此同时失血过多的身体根本推不动压在身上的少女。

挣扎拉扯间又被狠狠扯下几块肉来,甚至有一块就在致命的脖颈附近。

阿姐。

曲维舟冲着黑暗中疯狂挣动的黑影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发出,钉在咽喉处的碎魄钉损伤了她的声带。

活尸祭炼之法,以煞气极其重的骨钉将一对有血缘的人钉死在棺木中,让人慢慢死去,激起怨气。之后骨钉中的邪魔会占据两具身体,相斗相争,败者作为祭品,胜者被炼制成活尸,刀枪不入,行动迅速。

曲维舟眼中布满痛苦,努力睁大眼睛去看这张熟悉的面孔,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间,倒映在她眼底的少女青白的脸,慢慢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她没有曲维舟好运,骨钉中的邪魔占据了她的身体,她彻底失去神智了。

曲维舟突然落下泪来,被蛊惑了似的,挣扎的动作弱了下来,慢慢靠到少女怀中,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与此同时,少女腹部突然裂开了一张黑漆漆的大嘴,是占据身体的邪魔在微笑着等待送上门来的猎物。

它满怀期待,白色丝线不断从大嘴中滑落,那张少女的柔美脸庞已经按捺不住露出狰狞,强大的灵魂是最好的养料,没有任何妖魔鬼怪能拒绝。

不过转瞬,曲维舟已经贴到了它心口,犹如陷入泥潭般一点点被吞噬,就在邪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时,倏地冷光一闪,曲维舟手腕一转,白亮的剑光落于大嘴之上,烙铁似的发出烫肉的吱吱声。

邪魔与少女同时厉声尖叫,美丽的面容狰狞扭曲,近在咫尺的声浪震的曲维舟喉头一甜,七窍流血。

曲维舟看着哀嚎滚动的冒着黑气的人,少女心口那柄小剑光亮如新,不染尘埃,是个缩小版的万仞剑。

那是曲维舟破境化神后,于道心中生出来的心剑,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修成就身死道消。

“阿梨,阿姐好痛,救救我,救救我!”少女突然露出哀求的神色,双目流出血色的泪珠。

“救我!”

“求你,救救我,阿梨,救我!”

“你好狠心,你不得好死!”

这狭小的空间里的挣扎,求饶,怒骂被不断放大,但从头到尾,曲维舟冷的像是一尊再也不会动的石像。

直到棺中彻底安静了下来,曲维舟缓慢眨了一下眼,平静爬到少女身边,跪坐在地,伸出手拨开她脸上的乱发,然后又是沉默,少女面容狰狞生生破坏了她的美丽,双目怒睁,脸色青白,嘴唇乌黑,很是可怖。

但曲维舟没有一点要移开视线的意思。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海棠说她们的父亲是个秀才,母亲是个绣娘,父母恩爱,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海棠,另一棵是梨树,于是她们一个叫海棠,一个叫青梨。

海棠还说父亲有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会在豆大的烛火里教她们识字,母亲会在一旁笑眯眯地做着针线活,这些曲维舟通通不记得,她只有海棠。

她们相依为命,在曲维舟的生命里,只有海棠给与她毫无保留的爱,但现在她再一次失去她了。

失血过多的身体慢慢冷了下来,曲维舟思维开始变得迟缓,她伸出青白的手,轻轻拂过少女的脸庞,将凌乱的发丝理顺,合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像是失去力气似的,曲维舟闭上眼睛仰躺,重重喘息,身体很痛,但也痛的麻木,人世浮沉一百年后,躺在黑沉的棺材中,身边是她唯一的亲人,闭上眼睛是无边无际的魔物,睁开眼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有一瞬间,曲维舟觉得就这样吧,就这样静静死去也好,不要去想以后,不必遇见仙人,不必弑父杀兄声名狼藉。

可是,她到底不甘,寻仙问道百年,生死间辗转百年,寻道,问道,得道,却终究没能证道。

她到底是不甘。

明明和海棠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黑暗中,曲维舟倏然睁开双眼,伸出苍白的手摸索着棺壁,下一刻,棺盖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天光紧随其后照亮了这个空间。

曲维舟眯着被刺痛的眼睛,看到头顶棺盖被揭开后,出现了一张俊脸。

有点眼熟。

还没等曲维舟想明白这人是谁,她就被人一把揽入怀中。入目是满眼的红,还有淡淡的木兰清香,袖口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有点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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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不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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