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第二十八章、拘神索灵(二)

葛小雨铁了心不躲此剑,倒也并不是心念俱灰想要送死,而是她操控他物的心法又提升了一个境界,这使她骤然顿悟:她情知自己在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操控任何离自己相对遥远的事物,哪怕是自己的本命人傀。而眼前的顾青灯又根本无法影响,所以她唯一能操控的,只有她自己。

真正的,她自己的身体。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体从来不是她自己的。

葛小雨紧闭双眼,将所有的心念都集中了起来,如同数以万计的箭矢一般,直直朝向自己脑海正中央的那道晦暗的、几乎已经发锈了的锁链。

除了北月谪,没有人知道这道锁链是何时种在葛小雨心神之中的。在遇到孔昭宁,或者说在目睹孔昭宁被北月谪炼制成如林长寻一般的“活人傀”以前,就连葛小雨也不知道,自己脑中竟埋着这样一道隐形的枷锁。兴许正是那次自作主张救下孔昭宁,她葛小雨才真正第一次觉察到了真正的自我。而从那以后,师父北月谪也果然对她没有那么信任了,一度曾有意无意地疏远过她。

葛小雨不知道的是,正在顾青灯夺命一剑、她竭力运功自我觉醒之时,洞外的哭霜剑阵中正打得火热。无比巧合的是,阵中那名出自烟雨楼的面具少年、绰号“小孤星”的朝玉京,便在这同一时刻朝北月谪控制着的金傀扔出了一记“连心炮”,这颗火雷震得北月谪心神乱颤,短暂地失去了对所有傀儡的掌控。因此就在此时,就连葛小雨脑中的那道枷锁,也达到了最为松散的状态。

仰仗着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时机,葛小雨凭借着她的八重大圆满的“灭明光”心法,一举冲破了北月谪种在她脑中的隐秘钢印。这番突破之后,葛小雨的神智终于全方位地接掌了她的身体,虽说北月谪这道枷锁并不显眼,现实中有九成的意识都是出自葛小雨自身所想,但是便是那百分之一的操控,便足以令葛小雨神魂不合、难以达到真正的本心圆融。也正是那百分一,便也足以操控葛小雨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本心的决定。

此时的葛小雨终于彻底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于是她再不敢多想,就在顾青灯剑尖离自己丹田不足一寸之时她的神念终于通达了。她全然将自己的身体当做是一般的傀儡对待,因此她的肉身在她的功法操控下竟也赫然变成了一般的“物件儿”,只见她的小腹以常人不可想象、不合乎常理的速度向右侧偏了数分,此时顾青灯剑也终于送到,只是无论如何,刺中的不再是葛小雨的丹田了。

自然,便是葛小雨再如何天纵奇才,她也还是无法彻底躲开顾青灯的这一剑的。不过顾青灯这万难失手的一剑也终究还是刺歪了,葛小雨的小腹受了些伤,木剑的剑气在她的伤口上久久肆虐,令她也颇为不好受,不过万幸,她的性命总算无碍。

葛小雨身上生出了这样大的变化,另一边的宇文觉也自然觉察到了。他生怕顾青灯有什么闪失,瞬间便如一只炸了毛的狮子般猝然回头,身上的“乾坤造化功”内力节节攀升,竟直达最后一势“死生势”。

不过待宇文觉回头,看顾青灯无恙后,气势便也降了下去。而彻底掌控自身神智的葛小雨,此时正满脸不可思议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洞内晦暗,周遭的大小石子以及诸多物什都看得不甚明晰,但葛小雨的眉目此时宇文觉看得清楚:她原本弯弯的喜悦眉梢在不经意间陡然凌厉,一双弯月眉眨眼之间便失去了弧度,如刀锋的眉眼传递出冰凉似铁的寒光。她双眸犹如寒星,遽然侧过身来,绕过宇文觉朝前虚空一探,还不待宇文觉和顾青灯出手应对,便听见一声痛苦哀鸣。

霜天珠的幽绿光芒总是那么恒定淡然,甚至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怪异的温馨。只是眼下在这幽幽夜光之下,在微光所不能及的晦暗之处,在光影交错的浑浊边缘,那名唤作“索灵童子”,但一生从无姓名的法天宗弟子,便如一缕幽烟一般委顿在了这生灭洞中。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兴许临死前他隐约想起了自己在进入法天宗前的尘世姓名,兴许又什么都记不起。除了那声低低的哀嚎以外,临死前的他并未有什么巨大的动静,死寂的生灭洞被他那张惨白的脸庞衬托得竟有些聒噪。

宇文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葛小雨,问道:“你疯了么?”

葛小雨则并未回话,她随手收回了自己的本命人傀,然后快步绕过了宇文觉走到了索灵童子身前,将索灵童子手中那银白色的“索灵环”捡了起来。随后她便盘膝坐下,似乎全然不觉自己的危险处境,竟兀自炼化起那法天宗上乘法器“索灵环”来。

葛小雨毕竟通了“七窍心”,又将“灭明光”修炼到了多少有些前无古人的境界,因此面对的虽是法天宗至宝,却并没有耗费多久的功夫。她身怀本门嫡传“大蚀金手”,炼制法器甚至不需要鼎炉,还不等宇文觉和顾青灯做出什么决策,她竟已将那“索灵环”彻底据为己有。

见葛小雨若无其事地擦了擦两鬓微微冒出的汗水,握住索灵环便要起身,顾青灯终于按捺不住,横剑挡在她的身前,清冷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葛小雨瞥了两人一眼,反问道:“你们可知我那师父,北月谪的‘七窍心’,都用来做了什么?”

不等他们回答,她便自言自语道:“他欺骗世人只通了‘六窍’,实际不过仍是他那藏拙的本事而已。他三窍操控‘哭霜剑阵’不假,金傀无因和金傀诸葛同他只需一窍便可操控,余下三窍,则都留给他那千年难遇的好徒弟、留给我葛小雨了!”

她越说越是气愤,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声音已经抖得颇为厉害,泪水也抑制不住地奔涌出来。

她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在哭些什么。也许是在痛恨北月谪,若无北月谪的操控,她便不会听师父的话讲叁子和孔昭宁哄上牯牛峰,孔昭宁便也不会几近身死;可是又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那禽兽不如的“师父”,倘若不是师父的潜移默化,她甚至也不会有机缘能遇到孔昭宁,遇到那个让自己真正成为自己的人。

葛小雨不知道,她进洞以来几乎时刻都在思念着那名早已心有所属的儒生,其间两度情绪失控更皆是因孔昭宁而起。她不知自己“拘神”的神通已经到了何种匪夷所思的地步,更不知自己在手握“索灵环”的情况下乃有放大其神通之效。在她如此思念孔昭宁之时,这小小的生灭洞中,已经有什么被潜在地感召了。

觉灯二人面面相觑,但从葛小雨的话语中也已经推测出了个大概。他们且不知该如何安慰葛小雨,山洞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裂之声。他们左侧的石壁肉眼可见地生出了裂纹,而葛小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不知,那裂纹便也随之越来越大,似是有什么绝顶高手要从洞中破壁而出了。

眼看着那裂纹越来越大,觉灯二人自是手持兵刃各自退后戒备,然而待洞壁轰然倒塌之时,两人皆是不由地有些发怔。

洞壁断裂之处,果然是有人从中走出。只是来人不是别人,乃是他们的旧相识:学宫首徒,孔昭宁。

自从在牯牛峰上,孔昭宁自愿“受死”于叶安剑下后,他们便不曾再见过孔昭宁了——后来他们曾再度上山寻找,但连他的尸身也不曾找到。自此孔昭宁的去向变成了谜团,想不到今日竟被葛小雨从生灭洞中唤出。

如当年在牯牛峰上所见的林长寻一般,孔昭宁俨然也已经成了那般的“活人傀”。神智仍在,却浑浑噩噩;肉身仍在,却身不由己。非死非活,将死将生。

这般的孔昭宁早已没了早先的世家风范,他身上的儒服显然还是当年那件,为了保护叁子与叶安生死相搏、满身的血污尚还清晰可见。他那宁可断头也不愿散乱的儒冠也已经散乱不堪,无神的双目再也看不见丝毫夫子智慧、儒家箴言。

宇文觉见了到底心若油烹,他不无哀伤地尝试着张口问道:“孔兄,你……你还认得我们么?”

孔昭宁呆滞地转头,瞧了宇文觉一眼,下颌微微颤动,吞吞吐吐地说了两字:“不……是……”

他犹如僵尸一般向前又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泪如雨下的葛小雨面前,扑通一声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显然炼化了“索灵环”的葛小雨已经成了他的新主人,似是出于人傀的“本能”,他巴巴地抬起眼望着葛小雨,等葛小雨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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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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