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太熟悉了。
熟悉得像是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早上,乌镶月假装受伤罹难的少年,偶遇了据说绝不会无视求援的勇者。
可现在并非那个平和的早晨,他们之间也从来都不是求援者与救援者那么简单的关系。
“你……什么意思?”
说话间,乌镶月咬牙往后跳了一步,忽视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重新站稳了,又举起刀对准勇者。
逄星洲似乎不在意他的小动作,神色温和地重复了一遍。
“阿月,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对吗?”
对个鬼!这是差点把他杀了的人该说的话吗?
乌镶月满肚子牢骚,却不敢在寒光四射的长剑面前说出口。他暗自瞥了眼周围,之前见到的那几个加卡托兰成员距离还远,不知道是投鼠忌器,还是仍在观察情况、等待时机。
“你是帝国的勇者,我是加卡托兰的无相……你要怎么帮我?”总之,先顺着聊。
“你不是无相。”
对方笃定至极的一句话,简直吓得乌镶月魂都要飞了。
“你胡说什么!”黑发少年几乎色厉内荏地反驳,“我当然是……”他又看了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加卡托兰成员,声音压低,“我当然是无相!”
“你不是。”
“我都说了我……”
慌乱又急切的话语,止于一瞬间逼近的剑锋。寒光泠泠的剑刃贴近脖颈,乌镶月甚至没看清对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就再次失去了反抗的空间。
这个人的实力数倍于他,他根本不可能正面赢过对方。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挫败感,还产生了一点没能当场逃跑的后悔。
旁边的加卡托兰成员见己方首领再度落入陷阱,似乎躁动一瞬,又很快安静下来。
“你是被迫担下这个身份的,对吧?”
伴随这样恐怖行径的,是金发骑士口吻不变的问话。
乌镶月心下一跳,目光艰难地从脖颈侧的剑上移开,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从初遇到现在,他对这双眼睛的印象一直在变。最开始他觉得像是天空,过分包容的柔和。后来战场上差点被杀死的时候,又觉得是透着寒意的冰冷。而现在,他在这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对话中,似乎剥开了逄星洲温和或凌厉的表象,隐约望见了些许怪异的、扭曲的真实。
“……是。”
“可怜的阿月。”勇者垂下眼眸看他,手中的剑也再度收回,仿佛刚刚所做的事不过是个无谓的玩笑。
但对乌镶月来说,这毫无意义,他已经明白了,只要对方手上有剑,随时能够夺走他的性命,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
“你……”
“那么,跟我走吧,阿月。”
没等他继续虚与委蛇,逄星洲突然提议道。边说,他还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把人直接拉到身边来。
“不行!”乌镶月吓了一跳,噔噔噔退了好几步。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逻辑?这可是战场!他现在可是无相大人,是帝**要干掉的最大敌人!傻子才会主动自投罗网,答应这种要求。
“为什么不?”提议者仿佛不能理解,又说,“你在担心庞吏的事吗?不必害怕,他还剩一口气,巫庚会救下他。你是被迫做下这些错事的,你还有改正这些的机会,不必担心,我会帮你的。”
虽然这个场景下很怪,但乌镶月确实联想起了逄星洲与圣铭教的关系。圣铭教之所以选逄星洲当勇者,是因为对方普照大地的圣光吗?连差点杀死己方将领的人都帮?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帮我?”他实在忍不住了。
逄星洲眸光一动,微微扬起嘴角,竟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容貌俊美的骑士,眉宇舒展地微笑,即使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也带了一份独立于世的清澈美丽。
“我答应过……”他轻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帮助你。”
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语,在重逢时被提起,实在是动人至极,听到旁人耳朵里,或许会心生感动。可乌镶月却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不断冒出。如果不是打不过,他这个时候都要忍不住拔刀砍过去了。
哪有什么不求回报的帮助?这人到底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从脑海中划过。
没等他细想,从四面八方突然扑上来的加卡托兰成员打断了对峙,“无相大人,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终于来了!他一个激灵,顾不及其他人的战斗情况,转身上马,迅速朝着城门方向跑。只要回去,就还有机会活!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跑了一分钟,背后感受到的可怕气息越来越重,像是某些存在感强到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发出了恐怖的信号。浑身的汗毛直竖,他回头看了一眼。
刀光剑影之间,站在原地的金发骑士,完全没有身陷险境的窘态,闪转腾挪之中,自有一派举重若轻的气度。相比之下,围攻的加卡托兰成员俱是遍体鳞伤、气喘如牛,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太糟了。乌镶月心情复杂,唇瓣抿紧,浑身的伤开始作痛。
仿佛心有所感,逄星洲抬起头,目光平静,似乎穿过眼前的焦灼的战场,直直抓住了正在逃跑的他。
随后,勇者大人嘴唇张合了一下,像是说了什么。
乌镶月瞪大了眼。
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没有炼金器具,根本传递不了话语,可他却听懂了。
那一句堪比噩梦的话语。
——“我会来找你的。”
战马的颠簸感,总让人联想到波浪拍打的孤舟。鼻尖萦绕的血腥气,分不清是从身上,还是从地上散发。互相砍杀的士兵,黑蓝的颜色都染上血红。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砌多了,便如石头般寻常。
这片争执不休的土地上,无数杀伐的声音中,一个黑袍男人伏在马上,像是乘坐在巨浪上的孤舟,飘摇着往回,距离缠斗的、血腥的中心越来越远……似要将这引其而起的世界整个抛下。
颜诡面无表情俯视战场,抿紧了唇瓣。
“无相大人总算快回来了。”旁边吊儿郎当的红发青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这可不容易。你怎么还一副死人脸?”
“……没什么。”
颜诡闭了闭眼,也说不清此刻萦绕心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明明无相大人能够如他所愿,平安回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可是什么呢?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回忆里张扬的袍角一闪而过,那位大人向来如此,这次突然这般行事已经足够出乎意料,他还在……期待什么?
再睁开眼时,谋略家先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转身对下属吩咐,“准备开城门,迎接……”
“哎呀,真是不巧。”
摩菲·戈尔德突然咋呼一声,“看上去你的准备得再迟一点了。”
什么?颜诡动作一顿,下意识循着最在意的那个身影看去。
不知何时,原本笔直朝着城门而来的黑袍男人,竟然骑着马,调转方向,再度冲向了逃离不久的金发骑士!
“他这是要做什么?!”
颜诡简直难以理解,不仅是因对方的行为,也因自己这一刻心底升起的情绪,他搭在窗沿上的手握出了青筋,“这根本是……”
“自寻死路啊。”红发青年幽幽叹气,补上了后话。
这是自寻死路。在两侧模糊的景色里,乌镶月骑着马,望见越来越近的金发骑士,望见以及那些苦力支撑的加卡托兰成员脸上惊愕的表情,脑海中给出了清晰的结论。
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当时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他会这么做。更不确定,如果再来一次,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冲向城门的一瞬,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催促着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逃、逃、逃,他总是想逃,总是在逃,总以为能够逃。
逃走有什么意义?仗打不完,迟早会死。
还不如……放手一搏!
疾驰的战马逼近,灰尘四起,加卡托兰成员连忙扑闪,滚落两侧。
只有金发骑士原地不动,在笼罩的阴影中,似有所觉,与马上的黑袍人对视。冰蓝色的眼眸里映出一个骤然跃下的身影,刀光如线,从天而落,逄星洲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你回来了。”
剑光一闪,他斩断对方的刀刃,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轻巧将掉落的人抱在了怀里。
一系列动作自然到好像本该如此,流畅得不可思议。
但对方毫不领情,挣开怀抱,急急退了几步,站定对面。
用黑袍遮掩容貌的少年胸膛剧烈起伏,又是连续几下的攻击,但没什么用处,全数被挡了回来。这一来一回的行动似乎带来了很大负担,逄星洲想劝对方休息一下,却听见对方喘着气问。
“不是说,会帮我吗?为什么不死在我的手下。”
“我的职责是帮忙攻下这座城。”他耐心解释,没有半分被人意图策反的不虞。
“你的职责高于你口中的帮助吗?”这话里就含了讥诮。
逄星洲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该休息了。”
“是啊,我也想休息。”乌镶月又呼出一口气,在不断泛起的疼痛中笑了笑,眸光扫过周围,“你为什么不帮我获得休息的机会呢?”
没等金发骑士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猛地提高嗓音,“攻向我!现在!”
石破天惊的一声,是无相大人压迫感十足的低沉声音。
这声音一直是加卡托兰成员的航标,是指路灯,是绝对正确。所有加卡托兰成员在进入组织接受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无条件遵从这声音的命令。
倒向两侧的几人立刻动了起来,淌血的刀口,没有冲向身为敌人的金发骑士,反而对准了自家首领。
与此同时,逄星洲眼眸沉了沉,长剑刚刚抬起,就听见对面少年天真无辜的声音。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会帮我的,对吗?”
对方在“帮”字上加重了语调。
勇者大人微微睁大眼睛,轻笑了一声,“当然。”
在所有人看来极为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无相从战马上跳下,与勇者似乎缠斗片刻,两侧的加卡托兰成员一直虎视眈眈,此刻却忽然叛变,齐齐攻向了无相。正当他们为这场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勇者竟然出手,拦住了加卡托兰成员的进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叛徒!勇者,不,逄星洲背叛了我们!”
一时间,帝**内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样的事实。
不少与庞吏关系亲近的将士甚至一时意气,想要偷袭金发骑士,一泄心头之恨。他们口中直呼着“无耻”、“叛徒”,怀疑庞吏的重伤都与逄星洲有关,连身边的加卡托兰士兵都不管了,拿着武器不管不顾攻了过去。
面对加卡托兰的士兵,逄星洲不必手下留情,更何况这些人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了伤,三两下就能解决。可糟糕的是,前脚刚刚击退加卡托兰的人,后脚帝**的自己人就打了过来。
而且他们不针对人,看见加卡托兰士兵打,看见无相打,看见勇者也打。乍看之下像是不小心无差别波及到,但打勇者的劲儿甚至比其他人要重上不少。逄星洲不能对他们下重手,一时也没法解释清楚,立刻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面对如此情景,逄星洲低低叹了口气,喊罪魁祸首的名字,“阿月。”
“你后悔了?”跟在勇者身后,务必要充当一个显眼被保护者的乌镶月一个矮身,避开从后方而来的袭击,喘着气,目光逡巡在勇者身上,眉头微蹙。
即使一副保护他的状态,这个人也没有露出破绽……真是怪物。
“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后悔。”与想象中的愤懑不同,金发骑士语气平静,一脚踹开意图攻来的帝**士兵,又一剑断了加卡托兰士兵的手腕,“但这样下去太麻烦了,所以……”
没等到后半句话,乌镶月的手腕被猛然抓住了。
他一抖,袖中刀刃往回,抬头迎上一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眸。
“你先跟我回去吧,巫庚会照看好你。”
乌镶月瞳孔震颤,还没来及说话,便眼尖地瞅见,原先趴倒在地的一个加卡托兰士兵,突然抬起血红的眼眸,往身上浇了一大瓶药水,猛地扑了过来!
他远远对上这人眼里的决意,呼吸一顿,下一秒抿紧唇瓣,竟一把甩开逄星洲的手,急匆匆主动朝着那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恰好此刻,火焰从那人身上开始跳跃,焦灼的气味蔓延,原本围攻的人想也不想,就撤出了空间。这下浑身是火的那人更是畅通无阻,眼见着就要碰上一身黑袍的无相,成功会晤。
可惜一柄长剑骤然出现,挡在了中间。
乌镶月只觉眼前一暗,银甲骑士的身影又出现在前方,一剑斩向浑身火焰的攻击者。因太过急促,金发骑士的呼吸频率都快了两分,出剑的姿势也略有变化。
就是现在!乌镶月眼底精光一闪,侧身一撞,锋利的刀刃刹那穿过银甲缝隙,没入后背,深入肺腑。
“唔……”金发骑士动作一顿,没有回头,身形摇晃了下,剑依旧稳得惊人,直到把所有趁机来犯者打倒,才跪倒下去。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来及理清思绪,刚刚背后捅人的黑袍男人已经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那一分犹豫也无的样子像是根本和勇者毫无瓜葛。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他到底是哪一方的?”
周围人既惊又疑,无论加卡托兰还是帝**,都不知道到底要把勇者当做敌方还是友方。无奈刚刚一场混战,都知道打不过,对方又立场未知,最后只能一咬牙,远远避开这人,另辟战场。
“下次……”逄星洲按了按伤口,目光从遥远的黑袍身影上移开,喃喃一句,尾音吞没,他缓缓闭了眼。
指挥塔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颜诡叹了一声:“人心尽失……帝**打不了了。”
“这倒是有趣。”摩菲·戈尔德挑眉,盯着从城门那个刚刚回来的黑袍男人,“你说,无相大人到底怎么做到的?勇者怎么会听他的话,总不能……勇者其实也是我们的人吧。”
这无聊的玩笑无人回应。
战局如谋略家判断的那样。帝**的主帅命悬一线,本来鼓舞士气的勇者身份存疑,这本该至加卡托兰于死地的一仗,竟草草结束。
无人靠近的勇者大人,还是在这一战落幕后,被黑着脸的巫庚拖了回去。
除了当事人,没人能理解为什么逄星洲会做出类似背叛的举动。
大部分人知道的是,帝**这一仗之后,终于没了再战的力量,完全撤退了。
当夜在加卡托兰的欢呼声中,乌镶月苍白着脸,带着包扎的药味,回到了自己独居的小屋,踉踉跄跄趴到了床边。
这一次太冒险了,但没想到那个逄星洲居然真的……休息好之后再去颜诡他们那边露个面……还有那个主动给自己浇了火焰药剂的人,不知道……
疲惫中一片思绪都整理不出来,他呼吸渐缓,在微弱昏黄的灯光中,听见了惊雷般的声音。
“无相大人,您还好吗?”
先这样,不行再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