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鬼天气!就这破雨还要下多久?”
“忍一忍嘛,也就两天的事儿。”
“路早就被冲断喽,这下连补给也莫喋。”
山顶的破庙里传来连串的叹息。
瓢泼大雨敲打在腐朽的木窗上、烂门上,猛烈的风又粗暴的推开门、敲开窗,飘荡而进雨水又渗漏进地砖缝里,透湿了人们的布鞋。
这不足20平米的庙里勉勉强强的挤了三十多个人。懵懂的孩童被围在中间,外围贴了一层腿脚不便老翁。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把自己的婆娘紧紧护在身后,同那些青丝白发一起,背对着中心的神女像,像沙丁鱼一样挤坐在一起。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此避难,躲避山间汹涌的洪水。
村长晏安凝视着墙角的两个不速之客——一人为青年男子,身着一袭暗红长衣,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扎成马尾。一个少年紧挨着他,穿着连帽衫,微低着头,晏安只能看见他略显稚嫩又苍白的双唇。两人倚着发霉的墙面,无声而坐,只有那个青年时不时昂起头,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戏谑的审视着周围。
晏安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揣揣不安,不只是因为这连天不休的大雨,还是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客人。
“老郭头也真是的,随便带人。”晏安低声说,眼睛还时不时朝着诡异的两人看去。
“他俩说了,只是不小心落难的旅人,还能有啥坏心思?”媳妇轻轻推了推他。“老郭头要是不救,说不准他俩早让那洪水冲走了。再说了,咱撤离的及时,干粮带的足足的,多两张嘴也不干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晏安还未说完,只见墙角的红衣男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连帽衫”紧跟其后,冷白的月光照亮了两人苍白的面庞。
“干甚!”晏安“嗖”地一声起立,尖利的目光直直的插到二人身上。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激灵,都直勾勾的朝那看去,媳妇赶紧拽住自家男人的衣摆,唏嘘道:“就当是积德了,阿玥还在瑶河读书呢……”
“闲来无事。”红衣男子拍了拍粘到身上灰尘,回应道。
“千云岚寺不留外人,过了今晚就请回吧!”晏安冷声言。“这是祖训。”
“连帽衫”的脑袋在帽子下动了动,红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又立马恢复了平静,依旧低着头矗立着。
“我是老师,来自木兰书院。”红衣男子脸上堆着笑,指了指“连帽衫”,“这是我的学生,这次专门带他来贵地研究西南岚隐一族的乡土人情——明早马上走。”
“恁瞧瞧,和阿玥一伙的。”媳妇眨巴着眼,靠在晏安身旁小声说。“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晏安这才稍稍安心,不过不是因为他们和自家儿子是校友,而是那句“明早马上走”的承诺。
“岚隐族早就不在这了。”晏安重新坐到地板上,如释重负。“都是些百年前的旧事,怎么今天还有人查,你们白跑一趟!”
红衣男子笑了笑,拉着“连帽衫”坐回墙角,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晏安有点尴尬地抿了抿嘴,雨水从不堪重负的屋顶上渗漏下,点在他粗糙的手心里。
“我查过一些文献,但史书上对岚隐族的起源说法不一。”红衣男子的双眼微微眯起,打量起树立在正中的神像。“主流观点是,他们曾经世世代代生活在西南边的‘域’中,那里潮湿闷热,又百兽横行,族人们苦不堪言。”说罢,红衣再次起身,绕着人群踱步。“连帽衫”猛地抬头,一双血红的瞳孔直直地指着手无寸铁的人群。
晏安盯着那双眼睛,心底无名的担忧再次涨了上来。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即将撕碎他最后一分的侥幸。
“直到有一天,一位中原女子远道而来发现了这个‘域’,这个愚昧的民族第一次来到外面的世界——没有兽灾的世界。”红衣男子缓缓说道。“那女子帮他们在山林间立足,授其耕织,教其文字,此族自取名为岚隐。”
“连帽衫”健步冲到晏安身前,一掌穿透他的前胸,烈烈鲜血飞溅到墙面、地砖,在雨水中晕开朵朵红花。“连帽衫”没有半分犹豫,将自己滴着温热血液的双手伸向吓懵了的村民。
红衣男子完全不理会村民们的尖叫,依然用那低沉又空灵的声音娓娓道来。“连帽衫”已然大开杀戒,诡谲红光一瞬掠过,再强壮的青年人也跑不出半米。妇女、孩童、花甲老翁甚至还未发出惨叫便身首异处。
“……之后,那女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岚隐族奉她为神,称其为‘岚姬’,为她修祠建庙,作为族中神圣之地。藏于深山,非族长不可前往……”
“偏逢这连夜雨,洪水淹村,现世族长只能拖家带口,来这庙里避难。要不然,我还真未必能到此一游——言晦,你说那岚姬与我何愁何怨?”红衣男子微笑着转身,而他身后只站着“连帽衫”和泼洒在地的鲜红。
“额……不知道。”少年摘掉衣帽,露出的脸庞相当清秀,只是额头上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那双凶狠的赤瞳变成褐色,看起来是那么人畜无害。
红衣指了指石刻的神女像,少年立即一拳打去,千年的神像登时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神女的头颅滚落到一旁,其上五官早已辩识不清,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却不妨碍旅人想象她乌黑柔顺的长发盘成鬟,舞步轻涟,似洛水宓妃,翩若惊鸿。
红衣推开底座上的碎石,咬破手指,将一滴粘稠的血液点在石盘中央,瞬间激起一朵血花。少年紧盯着那滴血,像在看某种奇珍异宝一样全神贯注。石盘中间微微隆起,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红衣扫开隆起的石粒,一只形似细蛇的生物盘曲在底座里,头颅上扬,极力朝鲜血到的区域移动。
少年愣愣地看着,蛇状生物从石堆里爬出,它的脊背树立着刀割般的鳞片,蜿蜒地朝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尸身滑去,一头钻进尚存余温的血池中。
少年见此,一丝诡异又满足的微笑撕扯着他的嘴角,一股无法言表的兴奋涌上心头。
“赢县那边怎么样了?”红衣男子缓缓开口。
“您安排的人都在那,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行动……他们真的会被或许吗?瑶河城早就不在接收外域的人。”少年的脸上写满了迟疑。
“那群自诩聪明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至少是他们以为的。”红衣男子满不在乎的伸了一个懒腰,那只蛇状生物悄悄爬到他的腰间,讨好似的用头拱着他的手掌。“况且宇文彬的时日眼看就要到头,瑶河城还指不定何去何从。”
“那蓝田镇……”
“你不用管这么多。”
少年低下头,不在多言。
东方渐渐掀起了鱼肚白,连天的暴雨终于被白昼吞没了。一股血腥的气流直通少年的鼻腔,忍得他胸闷气短,低头猛咳几声。
“赢县,不错不错!希望咱们的柳葉同学马上可以知道,他的好梦——睡醒了。”
红衣男子心满意足,哼着小调,步履轻盈,探出了庙。“连帽衫”紧随其后,一并向山下走去。
远山际,白金玉凤振翅飞出,尾音凄凉,盘旋不定。于千云岚寺屋顶一落,轻如蝉翼点浮萍;白羽化衣,飘若仙人下凡尘;银冠作发,散有三尺。
白发仙君,于此正厅一旋;尸山血海,竟无语凝噎。
(唯物潜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