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殷就这样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等有人来接她回家。
她在北国的日子很无趣,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下棋,一个人用膳,一个人读书,一个人莳花。只有段赤行回到东宫时,她有时会去见他,或者他来找她,两人共同度过一个良夜。
可能也并非良夜,毕竟她也没有别人可以比较。
等待的日子如此漫长,解殷没觉得有多痛苦,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期盼着与哥哥的重逢,却也没有那么期待。过于期盼的东西一旦落空,反而是更加痛苦的事情。
甚至在她心底里忍不住怀疑着——
哥哥真的回国了吗?他会成为西王吗?还记得她吗?万一将她遗忘在北国了呢?
直到这一日,段赤行怒气冲冲地闯进她的屋子,注视着她的眼眸几乎要冒出火来。
解殷以为他会打她,她见过他让人将爬床的女奴拖下去打死时便是这副模样。但段赤行最终只是如之前无数次发脾气时那样,将她屋中的陈设尽数拂落,最后甩下一句“解沉秋亲自来北国了”便摔门而去。
亲自……来接她吗?
她有点欣喜,紧随而来又有些担忧。段赤行前日里所说的话言犹在耳,哥哥亲自来接她,真的没事吗?
*
“你真要亲去北国?”西王的书房里,代郑皱眉问道。
“当然。”西王应得斩钉截铁,他随即补充道,“代君既助我一臂之力,我解沉秋也并非忘恩负义者,此去北国,正好能与代君同行一段路,尽力护你周全。”
“我答应你日后代氏有难处时出手相助,自不会食言。此行本也是顺路,不在你我交易范围内,代君便不必推辞了。”
代郑嘲讽道:“我并非怕你赖账,只是现下西国人心未定,你可莫要死在路上,徒废我一番心力。”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据我所知,南国那位……”
解沉秋打断他的话:“此举亦是为了引蛇出洞。”
至于这个蛇究竟是谁,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心中有数便好,如今的西国可还称不上是你的西国。”代郑道,“好在段赫老了,而他正值壮年的儿子被他忌惮着。否则……”
“代君消息果然灵通。”解沉秋面色不动,仿佛丝毫不好奇代郑的情报来源,“不知可曾听闻过舍妹的下落?”
代郑迟疑地摇摇头:“实不相瞒,我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活着。但以段赫之奸猾,解殷还有利用价值,性命应是无碍。至于其他,最好不要强求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神中几乎透出了一丝怜悯。
同样是为自己的血亲付出,代郑知道他正在给家族留下火种,但解沉秋的付出很难保证最后能得到什么报偿。
若是解殷早已被舅家养废,又或是一心向着北国,解沉秋该情何以堪?
可西王早已是孤家寡人了。
“无妨。”解沉秋没有为难他,只是平静道,“我会带她回来。”
只言片语中竟是丝毫不考虑解殷本人的意志,这教代郑心中略感异样,随即又劝慰了自己。
比起当年相识,他自己亦是变化许多,又怎能强求如今的西王还能和昔日的公子沉秋一样?只要解沉秋信守承诺,其他事都与他代郑无关。
“三日后出发,代君可以稍作准备,此行恐怕不会太平。与先前一样,我助代君,同样也是代君助我。想必你心中明白,便无须挂怀了。”西王颔首送客。
解沉秋独自静坐在书房中许久,久到夕阳沉落,房中一片漆黑。他拒绝了侍女入内点灯的请求,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在朦胧的清光下,自袖中掏出什么东西。
触手有些粗糙,那是光滑的丝线被无数次摩挲的结果。没有低头去看,但这是解沉秋自南国唯一带回的东西。
他孑然一身地逃去那里,又舍弃一切回到自己的祖国。
值得吗?
在成功继承西王之位的当下,大约是星辰终于回到它本应运行的轨迹,解沉秋难得有了些许闲暇来思考这个问题。
于公子沉秋这个符号而言,无疑是值得的。西国的世子自幼被教导要成为一位合格的王,他必须负起责任,为他的家族的声名、为他的国民、也为了这个王朝边境的安宁。
为此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因为那些都远不如他的责任重要。
可是被公子沉秋视作山岳的、他向来仰慕的父王,又何尝是一位合格的王?倒不如说,他的信念就是从那一刻、从解律不顾死后洪水滔天也定要一意孤行开始崩塌的。
所有人都知道没能继承王位的世子会有什么下场,也可以预见如解佗一般肆意妄为的王只会给西国带来危机。
但所有人都选择了默认,所有人都选择了背叛公子沉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
解沉秋将手中的剑穗置在案上,模糊的光线中,他只能看到熟悉的织物上染着几缕暗色。
那是陆御点醒他的血,不是他和须艽嫌隙的开端,却是第一次也是彻底撕开了他们粉饰的太平。
须艽曾经为他不再随身携带他们定情的短剑而发怒,但解沉秋从未说过,至少,他还从那柄刺入陆御胸膛的凶器上,取下了这枚他亲手送给须艽的剑穗。
既是纪念,也是提醒。
他还是爱须艽,这四海列国、千秋万载,恐怕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如须艽一般爱他。在他们二人之间,唯有爱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他也恨须艽。
解沉秋必须承认,在他心中人依然有着亲疏远近。陆御的死促使他意识到,他和须艽的关系已经越发扭曲,但至少那时,他只是想划清与南王的界限,还没有决定回到西国。
之后须艽试图折辱他,他也没有恨,只觉痛心。他最终选择西国不怪任何人,仅仅是为了自己。他甚至在决定逃离时心怀歉疚。
——直到……直到他听闻那个消息。
那不是其他人。
那是他的恩师啊。
西国太宰陆驰,是闻名整个大洛的贤者,怎么能那般不明不白、身败名裂地死在南国,连遗体都无法返回故土。
多么可笑的借口,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连天子派去南国的使臣都承认亲眼所见的行刺,再不合常理、有再多疑点又如何?
西王点燃烛火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他拈起那枚剑穗引上烛焰,任凭火焰顺着丝线一直烧到他的指尖。
直到连指腹都传来尖锐的痛楚,他终于松开手,亲眼见那信物化作一道青烟散去了。
十年前曾有释教僧人游历至西国,被解律待若上宾。那僧人完成一部佛经译作后才启程归国,临行前特意将成果抄录下来以表感谢,解沉秋因此读过。
其中有一句是这般说的: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关于金句(?)】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出自《天龙八部》,大家都懂。
爱若执炬迎风,《不老梦》歌词,文中引用全句出自《四十二章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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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开始相杀的第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