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椒有些担忧地唤道。
青夫人正亲手拆下头上仅有的一支玉簪,任凭长发曳地。她凝视着眼前的铜镜,镜中是一张她许久未见的冷淡面孔。
——在她曾经拥有幸福的短暂时光里,她早已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公子沉秋出城了?”她问,只是陈述的语气。
椒应道:“是的。”她顿了顿又道,“王上将盛氏三族下了狱,又派人围了令尹和太史府上,甚至咱们院外也多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
“椒,我说过,王上才是你现在的主人。”青夫人冷冷道,“你多言了。”
欲言又止之后,椒终是没再继续开口,只静静地为青夫人梳理长发。
这项日常琐事自她来到青夫人身边,便一向是由男主人包揽。只是自男主人故去后……她本以为夫人会将那长发绞去,如今看来,夫人却并没有此番打算。
“阿九恐怕很伤心。”青夫人长久地看着镜子中的女子,心中则想起了一张棱角比她分明些的面庞。
明艳高傲、炽烈如火。
那是她和她所爱之人的孩子,继承着他们两个人的一切。
但他甚至还不如他相守日短的父母亲更幸运。
“是天意弄人。”椒低声说,手上动作未停。
作为青夫人的贴身侍女,椒自然也旁观了一切。若非西国生乱,公子沉秋不论是否心甘情愿,都只能在南国终了一生。
可是事已至此,王上偏偏还奢望公子沉秋会在他与西国王位之间选择他……那根本是……
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样的话椒自然不会在夫人面前说出来,但她知道,夫人也是这样想的。
她听到夫人的叹息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屋内。
天色渐渐暗去,眼见到了暮食的时候。椒方才打算传膳,便听得院外传来明显的车马喧哗声。
青夫人皱起眉,还未待她示意椒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便见来人无礼地推开了屋门。
*
“阿九!阿九!!”
母亲急切呼唤他乳名的声音逐渐靠近,可惜须艽并不想回头。
他倚靠在窗边,任夜风吹得他愈发头痛起来,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
顺从着臂上传来的力道后退几步,须艽低下头,不是很想被旁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心中又明白,母亲并不是那个旁人,否则他身体不适时的第一反应不会是请她前来。
可他果然还是……
还是……
南国之主要做一位明君,所以他只能用正当的理由处置自己的臣子。理由倒也非常充分——里通外国、忤逆犯上,私开城门、形同谋反。
然而摒弃这些错处,南王心底知道,或许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半点私心,更多地却还是为了南国。
为了南国。
那么作为南国的君王,在维护自己权威的目的下,他当然可以处置他们;但他本心里不能恨他们,甚至应该感谢他们。
可是他不只是南王。
他是须艽。
须艽恨他们。
悲哀的是,在众人眼中,须艽就是南王。
所以能够承担他怨气的人……须艽知道,也就仅有他的母亲罢了。
青夫人早已不比自己的儿子高挑,但还是拉着须艽来到床榻边,用柔软的毛皮包裹住他的身体,又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拥入怀中。
她的阿九昨日仿佛还是她怀中的孩童,被她照料得无微不至、保护得密不透风。怎么会如此快、如此轻易地便被人伤透了心?
“母亲。”他喃喃道。
这并非须艽惯常呼唤青夫人的称呼,青夫人由此知他心中有怨。她也无意辩解,只一遍又一遍地、由上往下地抚摸须艽的脊背。
“我……”
“阿九好痛啊……”须艽将身体蜷了蜷,试图像幼时那样缩进母亲的怀抱,从此不理外界的风吹雨打。
微凉的指尖反复揉捏须艽的耳垂,青夫人哼着熟悉的旋律,如多年前那般想要哄睡她的孩子。
蒙着水雾的眸子在她面前慢慢合上,泪滴也拖着长长的尾迹滑落。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只是还不待青夫人放心,须艽便又再次猛地睁开双目。
其中流露出的,是刻骨的恨意。
惊醒的瞬间,人如何能够掩饰自己?
青夫人其实知道,尽管阿九最恨的是解沉秋,但这份恨意中无疑也含有她的一份——被最重要的人背叛的滋味,哪怕只是想象,也足够可怖。
越是爱,便越是恨。
伤害阿九的人,她也本在其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道:“南王是不能任性的,但是在姆妈面前,阿九可以任性。”
“可我想要解沉秋留下,我想和他在一起,就是任性吗?!”须艽不禁冲着她失控喊叫起来。
青夫人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是几欲流淌出的悲哀:“你心里明白的,阿九。”她随即垂眸不去看故意避开她目光的须艽,又道,“那是西国的王位,不是旁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从解佗丧命的那一日起,你便该放他走。”
“那样至少不会……”
“解沉秋与我许诺过!”须艽难以忍受地打断她的话,“人心难测,纵使天子亦是无可奈何,我知道。”
“可是他连向神灵和祖先立下的誓言都要违背——”
似是在这句话后耗尽了全部力气与情绪,须艽终于不再继续开口。母子二人沉默着依偎在一起,谁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稳时刻。
须艽双眼轻轻地阖着,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缝隙中流出,落进发里,淌入颈间,还有的则被柔软的手掌拭去。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不同于此前反应的激烈,只是沉默地、平静地、不断地哭泣,像是要将此生的泪水全部流尽。
当掌心全部被水液浸染,青夫人已无力抹去更多。她闭了闭眼,再也难以克制自己胸中逐渐蔓延的荒凉感。
“阿九。”她许久后才低声道,“誓言,从来不是能束缚两个人不分开的理由。”
爱才是。
她的孩子分明已经经历过爱情,对情爱的认知却还是懵懂如初。
他爱得糊里糊涂,爱情、友情、亲情、习惯和占有欲混淆成团。他于解沉秋,在慷慨给予的同时直白索取。他自以为这是一段平等的关系,实际上则从始至终、打心底里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解沉秋爱他是多么天经地义啊,就如父母亲爱他一般。在须艽眼里,他合该得到这些。
幸运的是,他也确实得到了。
可惜,解沉秋爱西国同样天经地义,他才是众望所归的西国之主。
远比须艽和他的爱来得更早。
“阿九,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