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剑本就坑洼不平,豁口不大,不怎么显眼。陆沧云定了定心神,再度迎上长刀。
刀法如此,再看面孔与装束,心中隐约对那鬼的身份有了些猜测,只是陆沧云不知为何偏偏这样巧。瞧这鬼也不像是没有神志的样子,不过他到底出现得太过突兀,引起对方敌意也是正常的。陆沧云抬剑扛下一刀,腰身一折一拧,游鱼似的自刀下滑过,手上用了个巧劲,灵力催动鸿蒙剑贴着长刀转着圈向那握刀的手削去。对方不怵,冷哼一声抛了刀飞身踩上刀尖,长刀由横变竖,他接着在空中转身踢飞了转到刀柄处的剑。
陆沧云召剑回手,笑道:“好刀法。”
贺平戎见他只同自己过招,周身并无多大杀意,持刀指向他:“何人?”
鬼域里的鬼状态不定,很多都不知道自己成了鬼结出鬼域,这样的鬼往往受不得刺激。陆沧云略一思索,拱手道:“在下一介散修,游历至此,听说这镇子烧得一手好瓷,便想来看看,不想冲撞了这位……”
“说谎。”贺平戎长刀花枪似的一抖,起势缭乱迅猛,瞬息之间刀尖已至眼前。陆沧云滑步后退,不接他的招,反而将鸿蒙化了折扇捏在手里,趁对方一怔之际闪到一边,举起双手道:“阁下为何说我说谎?”
“镇民都不知镇中有好瓷,你如何得知?”贺平戎惊异于他手中变幻之法,因他双手举起身上没别的武器,暂收了攻势,只是刀尖仍对着他。陆沧云瞧那刀尺寸与威力,分量应是不轻,这人将刀使成这番,足可见臂力惊人。他本就意图卖个疏漏,为的就是诓出这鬼域对应的时间来。贺平戎这样说,那么现在应是在他还未离开将军镇时,或是离开不久。
将军镇易名在奉天十八年底,贺平戎走了约半个月后。奉天十九年初春此地便有了初步的瓷器生意,镇民已是对他们的瓷有所认识了。贺平戎说镇民不知,足以证得猜测。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贺平戎与那一万士兵去了白鞍山并未活着归来。
故事之所以久远流传,除却少年将军英姿厚义,便是这故事并不圆满。他死在了白鞍山之下,此生再未到过将军镇,尸骨不知归处。奉天十九年底,胡虏铁骑踏着万人尸身,踏破白鞍山下翼城大门,一步步将颂国西北边界往东推移。奉天二十年殷鸿轩下旨将封州以西十三城割出,至今都没有收还。
人死后变成鬼魂,若没有鬼差来收,要么因为某种原因滞留在死亡之地,比如程渭远,再或者便是循记忆回到执念深重之地,往往是故乡,比如那些村民。陆沧云不知道贺平戎为何会选择回到将军镇,这是打破鬼域的关键。他摆出个纯真的笑,道:“说了在下是修士,自有消息来路。再说在下见此山有灵气,想必所传十有**是真,想来碰碰运气罢了。”
“你这笑不怀好意,又是说谎。”贺平戎不听,陆沧云嘴角僵了僵,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不怀好意?”
是他笑得不好看么?
“你是修士,我不动你。”贺平戎不回答他的疑问,收了刀指了一个方向,“给你机会,走。”
“将军且慢。”从最前头的一个帐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一般长相,穿着粗布衣,应是此地百姓。陆沧云瞧见那两个人时眉梢一挑,与对方视线相对,说话的那个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他抱拳道:“这位仙长草民曾见过的,草民先前外出办事归来,路上遇到了妖怪,还是这位仙长救了草民一命。不想没过多久又在这里遇到了,想来是缘分,还望将军海涵。”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贺平戎还是有戒心,只是对上镇民要比对着陆沧云和缓许多。
“仙家也讲究机缘,此为天命,我们小老百姓又怎么说得清?”那人走近悄声道,“将军,这位仙长最是古道热肠,如今镇中有难,允他留下,或可帮将军分忧。”
陆沧云听得明明白白,在心里撇了撇嘴。贺平戎转头上下打量他几眼,抱拳道:“多有得罪。”便转身去了稍远些的帐子里。
“陆兄!”那人笑眯眯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又见面了!”
陆沧云假笑,视线落到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身上,涩声道:“阿策。”
“见过师父。”殷长策只轻飘飘扫他一眼就扭头回了帐子。程渭远眼珠子转了转,朝陆沧云做口型:“你俩吵架了?”
陆沧云好像从他脸上看出了和句芒看热闹时一样的表情,不想提这事,一提免不得想起来那些绮丽背德的梦。他追着殷长策脚步进了那个帐子,见里面除了徒弟没别人,颇为疑惑:“没人么?”
“师父果然是不想看见我,还问没人么,我不是人?”殷长策轻哼,“我这就走。”
“欸别……”陆沧云拉住他胳膊,待人停了立马松开,摇着扇子道:“阿策别置气。”
“我置气?不是师父先不要我的么?”殷长策咬着嘴唇,瞥了眼帐子口的程渭远,把眼泪憋回去,落在陆沧云眼里就是一副故作坚强的隐忍模样。他低声说:“上午师父打我,我走,师父也不留。现在明明我在面前站着,师父还要问有没有人,分明是厌弃我,还说我同你置气?”
即便是压低声音,帐子里三个按理说都不算是纯纯的人的家伙都听得见。程渭远听得咋舌,心道果然他只能跟思乐在一块儿,殷长策这样的太娇,颠倒黑白不讲理,闹起来他受不了。再看陆沧云,明显是被徒弟外表骗得晕头转向,好声好气地哄,可总是哄不到点上。
见面两次,他觉得这人挺聪明的,怎么被一个娇徒弟吃这么死?不过若是思乐愿意冲他落个泪撒个娇,他估计也是这般模样,天下男人都一样。
陆沧云头痛欲裂,扶额叹气,暂且压下纷乱的思绪。殷玄冥和殷长策他应分开来看的,虽然长相一样,都是他徒弟,但到底……到底还是面前的阿策是真实的。他摸了摸殷长策的脑袋,偏头轻声道:“为师之前是有些头疼,不想冷落我们阿策了。阿策大人有大量,饶了师父吧,好不好?”
“为何头疼,是因为昨天么?”殷长策当即抓住他的手抚他额头,情绪低落,“还是怪我,若不是我受伤又不自知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怎么会让师父吐血昏倒?我……”
“阿策不生师父的气就可以。”陆沧云松了口气,瞧见殷长策露了笑模样,自己也笑起来。程渭远适时出了声:“我说二位可谈妥了?”
“妥了,妥了。”又把这小少主晾在一边,陆沧云尴尬地咳了声,面色正经起来。“你们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直入主题,程渭远就爱说话利索的。他说:“就在昨日相柳被收服之后,幽都收到消息,说中原地区出现了鬼域,吞并范围极广,包括将军镇与相邻的玶山镇以及伏凤山。小主子差遣我来探明情况,我进鬼域不久就见到了殷小兄弟。”
程渭远和殷长策是从那边树林来的,藏在树上瞧见贺平戎正将十几个鬼分别安置在帐子里。殷长策不认得贺平戎,程渭远却听说过将军镇的故事,听见那些人喊他“贺将军”,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挑了个帐子钻进去,稍稍使了个术法替代了里面的兄弟鬼。
陆沧云疑惑:“你代替他们,他没发现?”
“这鬼域里的鬼并不算是鬼,严格来说,应算是个想象出的虚影,我只需在身上加些鬼气掩饰一下便可,这是幽都鬼差常用的手段。”程渭远道。“你们两个打架的时候我溜出去把其他帐子都看了一圈,里面都是离开他身边就变得跟木头一样的虚影,他们只会依据贺平戎的想象来完成动作。我们混入其中,只要顺着他的意思,不惊动他他便不会发现。”
“这么说,这鬼域就像是个戏台子?”陆沧云懂了,“借了以前将军镇的模样,人全是他想象出来跟他一起演故事的?”
“对。”程渭远打了个响指,“但是听陆兄语气,应该是猜错了一点,这鬼域的鬼主不是贺平戎。”
这点殷长策也没有想到,师徒二人都看向他。程渭远溜达到一边坐下,笑出两颗虎牙。“鬼域有鬼主,也有鬼奴一说。贺将军不知是被哪个怨气强大的鬼给拘了魂魄成了鬼奴了。那鬼主不出现,似乎将整个鬼域都放给了贺将军玩儿。我方才旁敲侧听一番,贺将军演的这出戏有点离谱,是边关失守,胡人入主中原,将这镇子洗劫一空后走了,杀了老的小的,壮的带走当奴隶,女的充为妓。这十几个人藏在山里躲过一劫,救了昏倒在山沟里的他。怕胡人还会回来,他们在这里扎了帐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立刻隐匿在山林里。伏凤山脚下的镇子信奉山神,对山中地形也熟悉,但山中夜晚会有野兽,只有万不得已时才能进去,其他帐子里的‘人’也有躲避时被野兽伤了的。”
“有些难办啊。”陆沧云蹙眉,“找不到鬼主,如何破解鬼域?”
“不算太难,我在幽都查了资料,是有备而来。”程渭远吊足了别人胃口,面上一派悠然自得,看上去有点欠揍。“陆兄与殷小兄弟可知将军镇的故事?”
殷长策不知,陆沧云给他讲了一遍。
“这故事不圆满,也有许多疑点。那一万士兵灵魂原本应被昆仑幽冥界收走,昆仑却曾向幽都传信询问那一万人的下落。我当时还是段雨前,不清楚其中明细,便去问判官老头儿。判官说幽都当时回信道不知,但是昆仑后来便没再问,想必应是找着了。可是那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贺将军,他是安京人,名字合该写在幽都的生死簿上,死在昆仑管辖区内也该跟幽都联系,转接生死簿,由回收他魂魄的昆仑负责转生,或者遣回魂魄经幽都转世。可幽都既没有收到昆仑要求核对那一万人及贺将军的身份信息,也没有找到魂魄。但当年战乱死的人太多了,三大幽冥界来回转接也难免有疏漏,此事便不了了之。”
殷长策问:“贺将军一人事小,那一万人呢?”
“小主子的意思,昆仑没提,幽都就别管。”程渭远说。“转接生死簿只是为了判官好判定这人生前种种,该让他投什么胎,要不要判刑在十八狱里关几年。可天天死那么多人,冥界忙得很,哪里顾得上每一只鬼?大多都是凭身份囫囵判了。小主子说士兵为国捐躯,下辈子投个远离战场的胎完事,不用我们多管。”
陆沧云拿鸿蒙敲了敲脑袋,殷长策见状将他按到一边椅子上,站在身后给他揉额角。陆沧云被他揉得舒服,心中更是愧悔无地,连着唾了自己好几声畜生,随后敛了心神道:“然后?”
“然后就在两年里出了问题。我在这一世身死后回归幽都,先是处理了内乱,又被外派去开大门,再去寻思乐,昨日时间短查不到太多信息,只挑了关键的记,没想到一下子扒拉出大事来。人间二十年前天界屏障碎裂,那昆仑山腰处的修仙门派上清派,举派上下约三千修士皆化为怨魂,以魂魄镇压山上一万死灵。这事闹得很大,天界司刑神官曾下界来看,但与昆仑起了冲突,愤而离去。因为她跟我们小主子的关系,这事儿自然没有逃过小主子的眼。他传灵信询问西王母,对方只派判官回应,说两年前那一万人死后魂魄不见,昆仑问幽都无果,便派青鸟传信天界,结果青鸟不知所踪。”
陆沧云不曾想过会在程渭远口中听到上清。事情堆叠在一起,程渭远讲得颇为费力,说了一堆好像和这里的鬼域都没什么关系。陆沧云怔怔地插嘴道:“莫非山上那一万死灵便是那些士兵?”
“然也。”程渭远点头,一双狐狸眼眯了眯。“他们怎么到上清的,昆仑为什么传信天界,上清怨灵为何无法渡化转世,一切都未知。西王母好像只是短暂地关注了一阵便没了动静,连青鸟都没找。当年幽都玄蛇族一直觊觎冥主之位,小主子分不出心思管别的,消息有限,最后知道的便是西王母说发现那一万魂魄在上清,以及他们并非死在白鞍山,而是死在更往西的戈壁里,被献祭给了胡虏召唤来的魔族。天界查到此事,责怪昆仑办事不利。昆仑为此丢了神鸟,反怪天界造个屏障阻碍交流,此番兴师问罪嘴脸太难看,就把神官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