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陆沧云模糊醒来,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感觉,酸痛,疲惫,识海像是翻了一整天的浪。

他木木地盯着房顶看了好一阵,突然一巴掌捂住了脸。

做了和小徒弟的春梦,还是两场。他不想活了。

这般想着,瘫软的手脚渐渐恢复知觉。陆沧云翻了个身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装死,蓦然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过去,绝望地发现——他起了反应。

“我的亲娘……”陆沧云也开始想他那从没见过面的娘。他打小在上清长大,师父从没提过他的娘。要是他真的有娘,知道自己儿子是个这般的畜生,怕不是要提刀砍了他。陆沧云深深吸气呼气,默念静心咒,试图将身体里的躁动平息下去。

等那处渐渐软了,陆沧云长长出了口气,翻身准备下床。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殷长策。梦中殷玄冥的脸与阿策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比现在要成熟一点,眉心的暗金印记显得有点妖媚,大概是因为妖神血统的缘故。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长什么样儿,但是身段儿是比现在瘦一点点,声音也更清亮一点。

房门被敲响,紧接着便是殷长策在外面唤他:“师……夫人,你醒了么?”

那店主阴魂不散的鬼一样在旁边道:“怀孕的女子嗜睡一些,大侠要是喊不应,过会儿再来也成。”

陆沧云刚刚触地的脚一软,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我晓得了,劳您帮忙去备些吃食好吗,他爱吃酸甜口的。”

店主哎哎应着走了,殷长策等他不见了人影儿才再次敲门:“师父?”

“进来吧。”陆沧云坐在桌边,涮了茶杯掏出酒葫芦来。这几日他可谓是滴酒不沾,葫芦里只剩了个之前喝剩下的根儿,堪堪倒满一杯。陆沧云小口抿着,喝金子一样,用余光打量推门而入的殷长策。

殷长策瞧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头,但脸上还是带着乖巧的笑,见他喝酒小嘴一撅,凑到他身后就要夺他酒杯:“师父刚受了伤,怎么还喝酒?”

他靠近的一瞬间陆沧云全身紧绷寒毛竖起,一下子前倾转身迅速出手拨开了他的手。啪的一声两人俱是一愣,殷长策怔怔地看着他,手还保持着被拍到一边的姿势,白生生的手背上浮现几根红手指印。陆沧云手指一缩,干咳道:“呃我……”

“师父若是不喜我管你喝酒,说一声便是。”殷长策放下胳膊,垂头后退一步,“何故打我,莫打疼了师父的手。”

话这么说,他脸上可就差写上“你打疼我了”几个大字。陆沧云当时眼前无数碎片闪过,全是前世的殷长策与他肉贴肉干的事儿,弄得他心慌撩乱的,干脆将那杯宝贝酒一饮而尽,用力过大差点把杯子捏碎。

殷长策见他不仅不哄,反而还喝完了酒,顿时拉下脸来,气道:“看来师父还是没忘昨日的事,埋怨我胡说呢。也罢,我就不在这儿碍师父的眼了,这就退下。”

他一步一磨蹭,可陆沧云这次没有拦,也没有留他的意思。殷长策终于咂摸出不对劲来,但他话已经放出去,弱也示了娇也撒了,还要他怎么样?师父明明就该一直宠着他顺着他,怎么现在要这般对他?

殷长策心念电转,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陆沧云吐的血,再细看那人面孔,光把他的脸映得恍若神明。他生了一颗七窍心,突然有了想法——陆沧云一定知道了些什么,更甚至是想起了前世的事。他梦到的陆沧云说不定也梦到了,师父这人面上洒脱,其实心里黏糊得很,现在看见他的脸一定别扭不已。

他独自做过那些梦后还在幻想自己竟然与师父有这样的缘分,如果师父知道了是否会像他一样欢喜期待。如今他算是明白了,师父这般的人不会因为那样的关系而欣喜,只会抵触,还会因为他们如今的身份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最终选择逃避。

就像这样,拍开他的手,都不想让他靠近。

殷长策一眨眼掉了一串眼泪,抹着脸转身跑了,门都没关。

“欸……”陆沧云伸出手,最终还是放下去,闷头趴在桌子上咬杯子,心乱如丝,坐立不安。

算了。他叹了口气,想。阿策那么大一个孩子了,跑出去溜两圈也没什么问题,等他们两个人都冷静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也不迟。

客栈里静悄悄的,那说着要去准备吃食的店主没回来的动静,这里好像也没其他的伙计。陆沧云走出房间在二楼转了一圈,只有他们两间房住了人。他往一楼去,大堂里摆着几张桌子,擦得倒是干净。柜台后没人,他掀开旁边门上的布帘子探头往里看,里边是个小院,院里一口水井。

陆沧云往客栈外瞄了眼,见门前道路很窄,对面布庄门口挂的旗子让风一吹就能拂到这边门口。再往旁边扫两眼,各家铺子生意似乎也不好,大白天不见有人。他没见殷长策身影,又怕对方回来找不见他,便折返回去,挑了张正对门口的桌子坐。

日头渐上,正午时阳光猛烈,将客栈前的铺路砖照得白惨惨。陆沧云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

那路上没有影子。

他起身冲出去,四方环眺,见以客栈为中心方圆二十步之外的事物都被黑暗吞噬殆尽,那明晃晃的太阳只挂在他头上。陆沧云握紧了鸿蒙,动用神识传声,在心中呼唤殷长策。

没有回应。神识传声限于百步之内,殷长策怕是已经被吞到了那黑暗里。陆沧云双眉紧锁,见那黑暗有生命一般缓慢地向中间收拢,照这个速度昨晚应该正好隐没在那些茂密的植被里,他翻窗时没有发现。

蓝光自脚下浮现扩散,分八个方向疾射而去。光线顷刻没入黑暗之中,陆沧云闭目感知,那线却似被齐齐斩断,没有任何信息传回。不过因此他心中了然,这镇子应是被鬼域笼罩了。

鬼魂是种独特的东西,无形无影,比妖还难看见。当一只鬼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就可以对外界产生影响,或是迷惑人的心神,或是让他们身体有所感知。再或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制造出类似结界的东西,扭曲空间,将其与外界割离,这便是鬼域。鬼道其实也是一种独特的平行于阳间的领域。入了鬼域的生人想要出来,要么杀了鬼,要么去其执念让其自愿解除术法,要么暴力打破结界,但后果未知。

陆沧云没有贸然闯入,又将客栈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最后到了院里那口井边。井里还有水,陆沧云细细查过,没有任何阴气重的东西。他想如果不是这地方招了鬼,那么应是原本没有被幽冥界带回而是封印在这里的恶鬼挣脱了束缚,因其怨煞过重执念过深,脱身便能产生扭曲的力量。陆沧云只恨自己昨晚没发现四周的鬼气,眼下殷长策在里面,这客栈迟早也会被吞噬,他必须进去。

黑暗渐渐逼近,陆沧云选择往右手边走。一步迈出阴阳颠倒,晴朗的天变为铅灰色,那被吞掉的半边铺子直接消失,眼前又是条新街道,虽是宽敞了些,但瞧着比之前的镇子还要荒凉。

因为醒来之后一阵鸡飞狗跳,陆沧云也没来得及问殷长策将他带到的是什么地方。但稍加思索,两人先在暨阳见了薛邕,又去怀宁暨阳交界的一阳派见锦零,随后又回到暨阳东北方的三官大帝庙,他在庙后树林吐了血,阿策必然会就近挑个地方。再见这店主警惕小心,镇上人不多草木繁茂,便很有可能是在暨阳北方的山脚附近。

这么看他们甚至又往东走了不少,离昆仑倒是远了,差不多是中原地区。陆沧云一边走着一边想中原可有什么被封印的恶鬼,但他那十五年不怎么关注这类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神识传声一直没断,陆沧云目光扫过两旁,有些疑惑。中原自古繁华仅次于安京那一片,他也走过两次,即便是小地方也不该是这般的荒凉,荒凉到像是……被劫掠过一般。

劫掠。陆沧云灵光一闪,不再顺着街走,而是去推旁边铺子的门。卖米面的、卖酱醋的、卖布匹胭脂的,通通干净得不行,店头和里面库房都没有任何货物,相反陈设却是破败凌乱,完全是一副被抢干净的模样。

他在地上瞧见了血迹和打斗的痕迹,但不见人,很可能是被抓走了。陆沧云又去找茶楼酒馆之类不卖必需品的地方,见亦是残破不堪被打砸一通,但看痕迹,只丢了摆件和钱财。他如此走完了这条街,大致确定了之前的猜想。

若是劫掠,第一便是财,第二则是色,或许会抢能干活的青壮年。陆沧云不知这鬼域里会不会有“人”,他留意着神识另一端的动静,思索如果入侵者抢了人会把他们聚集在哪里,那地方很可能是这个鬼域的关键之处。这条街多是商铺,他飞身上了房顶,四下眺望,确定了方向后便要动身。刚刚御剑没行几步路,突然从那地下爆发出无数条藤蔓似的鬼气,疯狂挥舞着朝他袭来。

陆沧云踢剑翻身握剑在手斩断了就快要捆上他的鬼气落在另一处屋顶,鬼气只是断了一瞬便再度粘合扑过来。他一边躲闪一边见鬼气不伤房屋,出现之处也是在砖缝和土壤中,似乎在有意避开毁坏这些建筑。于是他便只在屋顶之间腾挪跳跃,那鬼气追着他跑,竟让他一路遛着到了目的地。

那是在房屋密集区之外的一处空地,扎了十几个帐篷,被树林半包围着,再行一段便是山。陆沧云留心着地形,心中勾勒出一幅地图做了个比较,此处大致与暨阳东北一处名为将军镇的镇子吻合,他能记得也是因为这里有个妇孺皆知的美谈。

说在前朝颂,国土北至冀北十六州,南至岭南石关山,东部至海,西北至白鞍山,西南至安化三洲,可以说是将九州大陆偏东的好地方占了个十之**。那时候安京西边还有好几座城,比现在要安全很多。在颂国最后一任皇帝殷鸿轩在位期间,西北战事不断,在颂国灭国的两年前奉天十八年,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将军贺平戎率一万士兵从安京出发,开往白鞍山去救边城之急。

当时将军镇还没有这个名字,依山而建,靠山吃山也饱受山匪之患,穷困不已。贺平戎自此处经过,在军队修整时带了二十人杀上山去,一夜之间剿灭山匪,次日便带着军队匆匆走了,只留下一句“此山有灵,镇亦有灵,烧得出好瓷器。”原来是军队驻扎地附近有个茶摊,主人主动给他们送水和吃食,贺平戎见那茶盏精致,问了一嘴,摊主说他们这里没有比这再次的瓷了,茶摊入不敷出,没好盏给军爷们使。只是这种瓷器在此地见怪不怪,山匪也没什么兴趣和做生意的闲心,不抢这个。

贺平戎走后,镇民自发去庙里上香请愿,愿将军带好儿郎们平安归来,愿边境安定战事平息,将那蛮夷驱逐回沙漠深处永不来犯,并将镇子命名为将军镇。此后将军镇没了匪患,有又机灵的人听了这事几番打听,最后靠瓷器发了家,镇子渐渐刮起一阵瓷风,直到后来闻名于世。这镇子一直保有贺平戎所说的灵气,靠山护山,从不做无节制的开采烧制。陆沧云第一次下山没有走那么远,后来到了这里,还遗憾没来得及买些精巧漂亮的小瓷瓶送给陈师叔。

他落向那块地方,鬼气纠缠不休,陆沧云脚尖点地旋身,鸿蒙横劈出一圈湛蓝剑光驱散了鬼气。他甫一站稳,感到身后劲风袭来迅速侧身仰倒几乎贴地,手腕一转抬了剑,轻飘飘一招却有千钧之力爆发,直直撞上突刺而来的刀光。

鬼气与剑气相撞,气浪波荡开拦腰撞断了前排的树,帐篷却毫发无损。陆沧云定睛看见了远处收刀出刀的一个人影,面容还未看清就被那刀吸引了注意力。那是把极长的刀,约有丈余,两面刃,刀脊厚实,破空之力如山崩,未至眼前便使人有股撞击感。偏偏这种大刀被那人使得轻灵巧妙,陆沧云只堪堪避过一击,下一击角度刁钻使他不得不立剑去挡,两两相撞的瞬间他仿佛被重锤锤了双臂一样直接倒飞出去。

他身如轻燕在空中一个翻转,向后挥剑抵消冲势,稳稳落于树前,呲牙甩了甩胳膊,将鸿蒙放在面前,好像看到它被崩出了一个豁口。

陆沧云:“……”

他就跟自己本身被崩了一道口子一样抖了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为师
连载中皿声 /